第十三回金遇奇弃邪归正

发布: 2011-02-12 22:02:21 发布:18yiren.tv

第十三回金遇奇弃邪归正-

 第十三回金遇奇弃邪归正

  诗曰:
  取义成仁姓字香,匣中剑气转苍凉。
  书生未食天朝禄,敢把丹心并日光。

  且按下史廷伟去会试。这回该说钟倬然了。但既为金遇奇,则亦当以遇奇称
之。话说遇奇在吕人表家为西席,当时屈渊先已辞回。他假主仆二人,在吕家倏
忽三年,宾主相得,竟成莫逆之交。遇奇亦吐出实情,说明真姓名了。人表见遇
奇胞襟磊落,言行真诚,所以肺腑之事,无不为之商议。

  因此时,宁王宸濠,阴蓄不臣之心,每怀窥鼎之伺,招集亡命,训练甲兵。
不想与刘瑾近来微有嫌隙,欲假诛瑾为名,实效靖难之举。人表常常苦谏,那知
逆濠立意成城,谏之不听,人表忧心如焚。

  忽一日,至遇奇房中,屏退左右,悄然叹道:「所恨食人之禄,而不能挽回
人之祸,从之既不可,弃之则不义。始悔当时昧然,不拆人而事,竟成□目之徒。」
遇奇道:「此言何谓也?」人表遂将宁王之事说知。遇奇道:「这怎么行得!目
今圣主在上,海宇奠安、人乐平治之化,路闻鼓腹之歌,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
非其臣,若妄行逆举,势必朝发夕擒。吾无为王府所推心置腹者,还该疼陈苦谏,
以利害说之。否则立见其败,而身亦随之,悔之晚矣!」人表道:「已曾疼哭流
涕,反复开谏,奈左右邪奸林立,蛊惑已深,所以弟言难入也。目今沿江要害之
地,处处声气相通,唯有赣汀巡抚王守仁势居上游,虑有扼吭之患,故不敢速动。
但守仁外貌似和顺,此中实难测度。久欲觅一能言之士,往说探其动静,奈急切
未得其人。」

  正说间,宁王差人相传,人表即起身进去。去不多时,就来了。遇奇道:
「为何事?」人表道:「昨日九江道,送了一架美人图来,王爷甚得意,叫相公
们每幅做诗一首,题在上,做了几十首,俱嫌不好。为此,要我请一个会做诗的
进去。弟想能诗者,未必能写,二者不可得兼。想来无如吾兄,诗字俱佳,故斗
胆相荐了。原说是弟之西席,敢请一行。」遇奇道:「做诗写字,亦为快事,然
弟嫌其不端之人,不欲近他耳。」人表道:「士各有志,见亦何妨!完了诗,即
可出来了,何必过虑。他在那里等候,倒求速些罢!」

  遇奇遂换了衣冠,即同人表进王府去,因人表同去,不用报门。宁王坐在堂
上,遇奇过去,叩拜了。宁王见他恂恂儒雅,知是书生,忙叫赐坐。因人表先已
说明,更不问起姓名、籍贯。只说:「吕先生道及是下大才,故欲借重。」遇奇
道:「生员樗栎菲林,何敢在殿下之前轻肆笔墨!本不敢应召,又恐违殿下金旨,
只得勉强趋谒。实恐俚鄙之句,难免涂鸦之罪,望殿下谅之!」宁王道:「吕先
生与足下是宾主,自然所荐不虚。」叫伺候的:「抬过那架屏来!」展开一看,
是十二幅美人。

  每幅要按景,却是:

  春睡秋夜月下
花下倚栏灯下
焚香拍蝶照镜
采莲抚琴修简

  果然画得韵致入神,临风欲舞,洵名笔也。家人们摆上笔砚、花笺,遇奇细
看一番,略想片时,遂各图咏绝句一首,即书上画图。

  春睡美人:
  猩红双侧小莲斜,玉臂微弯护鬓鸦,
  罗帐轻寒垂不上,一池碧水浸桃花。

  秋夜美人:
  箫瑟秋风动地凉,一庭花露湿衣香,
  只因良夜多成梦,鸳枕空陈翡翠床。

  抚琴美人:
  焦尾惊从爨下残,卷帘细向月中看,
  人间端的知音少,几度临凤不忍弹!

  倚栏美人:
  绮窗停绣倚朱栏,一曲新词舞袖寒,
  伫望彩云天际落,不知今夜共谁看?

  修简美人:
  征途风景近何如,万缕相思不尽书!
  总是只云长别矣,叮咛重写早归欤。

  拍蝶美人:
  蜂忙蝶乱细端倪,故故花间并翼栖,
  怪汝偷香何胆大,从今轻逐过墙西。

  月下美人:
  银河泻影月微茫,露浥香风上海棠,
  夜半闲庭人寂寂,清歌一曲是霓裳。

  照镜美人:
  绿窗斜傍理新妆,髻挽乌云七尺长,
  对影自怜还自惜,苎萝那得有夷光。

  花下美人:
  春衣新试越罗轻,窄窄金莲花底行,
  花底蝶随香气舞,不知香气是谁生!

  焚香美人:
  紫燕呢喃日正长,博山烧尽水沉香,
  箓烟不逐微风散,随着侬身伴玉郎。

  灯下美人:
  蜡炬争花金层春,帘垂不管月华新,
  晚妆初罢三杯后,双颊微红更可人。

  采莲美人:
  当年留得六郎颜,着水亭亭开并莲,
  笑折一枝频顾盼,令人争看说谁妍!

  顷刻写完。宁王看了,诗字兼优,赞不住口。道:「清新俊逸,庾开府之流
也!才大如此,而使沦落诸生,主司之过耳!」遇奇逊谢不已。宁王相爱之极,
吩咐赐宴。谈论间,遇奇词锋侃侃,对答如流,喜得个宁王手舞足蹈。说道:
「先生诚当世之异才也。何其高贤咫尺,若非吕生相荐,几乎当面错过!寡人今
日,不啻汉高之遇子房,刘备之得孔明也!」

  当日席散,遇奇辞出,宁王坚留不放,留在府中。每日寸步不离,极相隆重,
赐赉甚厚,诸事凡商之遇奇。遇奇见其言语虚浮,举动往谬,知非端人,但有下
问,唯唯而已。欲寻脱身之计,又不能得出来,心中反时刻不宁,因商之人表。
人表道:「彼既相留,且住下再处。」遇奇道:「我见其府中上下之人,谄媚成
风,言语作为,不循礼法,以王侯之尊不能齐家,焉能治国!不问而可知也。似
此光景,将来定有不保之势。」

  二人正言间,王着人相召,内书房小酌,遂同来人赴内。宁王上坐,二生打
横,饮酒之际,宁王忽然道:「有一事与二位计议,目今朝内,奸宦专权,圣聪
朦蔽,河山有累卵之危,四海有向隅之泣。寡人忝在宗藩,何忍坐视!欲兴一旅
之师,扫除君侧之奸,不识二位以为何如?」

  吕生默然,金生答道:「从来吊民伐罪之师,必须上顺天道,下洽人心,然
后王师所指,箪食壶浆。今朝廷英睿,天下一统,岂宜妄动?殿下还该三思!若
云奸臣专权,此系癣疥之疾,殿下分属亲藩,只该开列罪状,上达九重。除之有
如几上之肉,亦何必兴师动旅!」人表道:「金生之言甚善,殿下当纳之为是。」
宁王道:「孤意已定,无复异议!知我罪我总不顾矣。事成之后,二生富贵共之。
但目今归心者甚众。唯有赣汀王守仁处,虽佩服心实难测,欲觅善言之士,往窥
动静。一向未得其人,今见金生,可为不辱君命之士,欲请一行,幸勿推辞。」

  遇奇暗忖:「此人逆谋已露,断难与共,何不借此为脱身计?」便答道:
「生员驽骀之林,恐不堪驱策,有负殿下之命。」宁王道:「不必过谦,明日准
备礼物,即烦一行。」当日席散之后,无话。次日,即令起身,金生辞出来别人
表。人表道:「吾兄此行何如?」遇奇道:「见机而作,弟自有妙用。」人表已
揣知其意,执手依依道:「知己远行,弟将奈何!」遇奇道:「相会有日,倘事
有可为,弟必不负兄相知之雅。」王府从人催促,不及细谈,遇奇带了尚义,起
身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赣州,下在馆驿内。着人通报了,王公知宁藩使臣,亲自接
进去。见礼毕,分宾主而坐。遇奇先致意了宁府的来意,献上礼物,然后说道:
「老先生望倾宇宙,晚生钦仰有素,自憾无缘御李。今以藩府作使,得瞻山斗,
喜慰生平。」王公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贵表?」遇奇道:「江左人,姓金,
名千里。因友人之荐,暂为王府记室。」说罢,即送上书札。

  王公看书毕,尚未开言,遇奇道:「乞退左右,有密谈奉告!」王公遂叱退
从人。遇奇即将宁藩逆谋细述,又道:「渠令晚生交通老先生,探其趋向,晚生
虽一介书生,焉肯以洁素之体,为贼作奸细乎!本不愿行,因久仰老先生乃道学
宗匠,心秉忠良,必不肯俯就逆谋,故借此一帆风密陈衷曲。」王公听罢,大惊
道:「不意先生乃书生也,反具此丹心。但宁藩不轨之心,学生久已知之,因其
形迹未彰,亦只秘之于心,不意今日果然。只是为今之计,当何如?」

  遇奇道:「不足为虑,此人外若蕴和,内实残刻,兼之作事乖张,语言无信。
所以左右之人,个个离心离德,如此局面,必败之道。目今晚生必不回去,明公
当婉词以复,只说晚生陡然疾作,暂留署中,打发从人先去,然后暗令各□,谨
守斤堠。明公即密疏陈请,只说臣处江西上游,江西连年盗起,当为未雨绸缪,
乞假臣提督军务,便宜行事。那时俟其反形一露,不难朝发可以夕擒也!」

  王公大喜道:「天下有幸,获遇先生,使学生得聆方略。灭贼之后,当为题
请以酬大功!」遂留遇奇在署中。隔两日,即备回启,打发宁府从人。遂具密疏,
差人兼程进京。

  却说疏上,此时大司马是王晋溪,见了此本,明知守仁暗为宁王而发,遂复
奏。绪为旗牌,一应大小贼情,悉听便宜剿抚,文武官员,皆听提调。旨意到了
江西,王公拜受讫。自此,日夜与金生议论,操演人马,添设武备,又密致书于
南京巡抚李充嗣,亦须沿江谨斥烽堠,预增险阻。

  正是:张弓设矢擒狼虎,密网稠罗等巨鳌!

  评:钟生受宁藩知遇之恩,而忍发其谋,似乎不义。曰:「否,否!」天下
事,当决之以重轻。彼大逆之谋,亦可从之乎!周公大义灭亲,亦不得已也。

  又评:侯门之下,求之而不得入者。观钟生初时不欲赴宁藩之召,已见其人
品。彼窦尚书屈膝执政,深有愧矣!


            第十四回王巡抚灭寇成功

  诗曰:
  天心非嗜杀,小丑欲何为?
  庙算无遗策,谋臣独据奇。
  兵威推细柳,逆魄殄潢池,
  露布封章上,高声奏凯诗。

  却说宁府从人回去,禀覆宸濠说,金生陡沾重疾,不能回来,留养王巡抚署
内。呈上回启,宁王拆开视之,辞意极尽恭敬,心下大喜。等至半月,金生竟无
消耗,宁王甚疑,欲再差人去。谋士李士实道:「主上以金生为腹心,臣每见他
长吁短叹,似有不足之意,臣料他借此为脱身之计,必不回来,此病亦诈。倘走
漏消息,为祸不少,幸他在府日浅,尚未深知。即有吐露王守仁,亦在疑信之间。
今当乘其无备,事贵速发,则其势在我。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正此谓
也!」宁王道:「然则我何?」士实道:「速传诸将听令,臣自有调遣。」

  宁王即升士实为统军大元帅,总理各路兵马。士实谢恩升帐,取令箭一枝,
唤过游击胡宁,督兵三千,屯于丰城,以阻上游救兵;又取令箭一枝,唤过右营
游击朱瑞,统领三千人马,镇守南康;令参将马福,领兵三千,守住九江;遣副
将韩原,率水师一万,为先锋,进攻安庆;留总兵马玉,镇守省城。大发精兵五
万,士实亲领中军,统舟师接应韩原,宁王自为合后。调遣已毕,各自起身前进。

  且说韩原统兵直抵安庆,安庆知府张文锦和守备杨锐,文武同心,百般严守,
攻之不克。随后士实、宁王大队也到,连营五十里,四面攻打。却说王公正与金
生谈论宁王之事,忽探马飞报告变,急议出师,往救安庆。

  遇奇道:「用兵先在乎审势,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今彼势正锐,
不可急犯其锋,宜示以自守不出之形。且目今九江、南康,已为贼所据,南昌为
贼之巢穴,必有重兵固守,攻之急难摇动。若急救安庆,彼必分兵死战,安庆之
兵在重围之中,必不能出而夹攻。倘贼令南昌之兵,绝我粮道,九江、南康之兵,
又合而挠我,而四方之援兵,又不能速至,则我之势反危矣。若依愚见,不如听
其进攻安庆,久闻杨守备智勇兼全,必能善御,料贼兵急不能攻克。彼见坚城难
破,不敢持久,必舍而往下。下江李巡抚文武全才,运筹精密,谅沿江紧要之处,
必有重兵守把,岂能飞渡哉!势必迁延不进。那时我出奇兵,先克南昌,以倾其
巢穴。贼闻之必回兵来援,我却先以精兵屯于湖口,安庆知此消息,必出而扰其
后,我却邀之于前,贼必成擒矣!此孙子救韩趋魏之计也。」

  王公大喜道:「先生妙论,不亚孙吴,敬服,敬服!」悉如其议。不数日,
探得宁王果舍安庆,统兵往下之信,王公遂密遣一将,率兵三个,疾趋丰城。于
三更时分,易其旗号,诈称宁王差回催粮之兵,赚开城门,因而取了丰城。即以
大兵继之,进围南昌,设奇攻打。

  再说宁王宸濠,见攻安庆不下,从李士实之计,留兵攻安庆,自统大队直趋
南京。前队韩原舟至李阴河,即闻李巡抚亲督大兵,屯于采石矶,又遇一路有史
牌云,朝廷差太监总兵等官,统兵十余万,将到南京;又调湖广狼兵,水陆并进,
俱到安庆取齐。原来此系李巡抚密发间牒、火牌,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之计。

  宸濠信以为真,迟疑不进。忽又有丰城败兵至,报称王巡抚遣兵,赚开城门,
破了丰城,九江、南康俱已攻陷,胡宁降亡,朱瑞已投降了,目今围南昌甚急。
宸濠得知此信大惊,即令回兵,解却安庆之围,疾赴南昌。杨锐在城上见逆兵乱
动,师无纪律,知其有变,即开西门率兵驾舟掩袭,身先赴战。韩原部将许宾挺
枪来迎,战不三合,被杨锐一枪刺下水去。韩原驾快船回身来救,未及交锋,被
杨锐一箭射中肩窝,抽兵即回,大折了一阵,杨守备追至黄石矶而返。

  是夜,逆兵屯于黄石矶,宸濠问此处是何地名,左右答曰:「黄石矶。」江
西人黄与王同音,宸濠听了,惊骇道:「有何美哉,我当失机于此。」令即拔营
开船,天明舟抵鄱阳湖,正遇南昌败兵云:南昌已破,眷属尽陷,王守仁亲统大
兵,已抵湖口。宸濠心胆俱碎,惟哭而已。李士实道:「后有追袭之师,退既不
可,惟有进兵死战,存亡在此一举!」即督舟前进,望见湖口战船,如蚁而来。
看看相近,只见王巡抚阵内,先锋金节驾快船二十号,带领精锐,望阵上杀来。
两下喊声大举,逆将韩原,虽昨日中了杨守备一箭,自恃骁勇,挺枪来迎,大战
良久,不分胜负。

  那指挥金节,是王巡抚标下第一员虎将,只因所驾小船,敌高大仰面而战,
急切难胜。此时杀得金节性起,趁着韩原一枪搠下,即撇了手中的枪,带住韩原
的枪,大喝一声,腾身飞上贼船,掣出腰刀,韩原措手不及,被金节一剑挥为两
段。众兵俱拥上贼船,贼兵尽皆拜降。金节复率兵杀入中军,来擒宸濠,此时众
贼闻巢穴已破,先自丧胆,那里还有斗志!金节左冲右撞,如摧朽木,贼兵杀死
者不计其数。李士实正在中军船上,指挥兵将督战,被金节一箭射下水去。

  宸濠见大势已去,忙下小船,带了亲随,思量逃脱,正遇王巡抚大队下来,
被副将詹达活捉过船,尽降其士卒,收兵班师,当时诸将各自献俘请功。吕人表
一家俱在俘中,遇奇知道,即苦恳王公道:「吕生忠义之士,素曾哭谏,逆濠不
从其言,只因在其掌握,脱身无计,并非甘心从贼者。且与晚生订交生死,素叨
其恩惠,乞明公开一线之恩,释其生命。使首归于故土,则晚生亦沐再造之德矣!」

  王公道:「论国法,则叛党无祝网之条,念私情,则又难拂先生之命,然耳
目众多,断难明释。他乃金指挥名下解到的,当令他纵之便了。」遂密传金指挥
进署,吩咐了。遇奇自己不便出去与人表会,将银百两,托金节送与他作盘费回
乡,金节自去放他,不提。

  王公将宸濠囚于浙省,时值朝廷差内官张永至浙,王公即以逆濠付永,再上
捷音。朝廷叙其功,加封新建伯。王公未上捷音之先,以遇奇功大,欲为之题请。
遇奇辞道:「晚生曾经依傍宁藩,只因为国家事,不得不发其逆谋。若因之以为
功,而图富贵,即为不义之徒,晚生断断不为也。」王公甚嘉其忠厚,益相敬爱,
从此在署,王公日与遇奇饮酒,赋诗。

  忽一日闲谈之际,王公问道:「贵乡有乡绅富珍卿者,先生必然知道!」遇
奇道:「老先生何以问及?」王公道:「是学生敝同年,且意气相投,颇称莫逆。
可惜遭了意外之祸,远戍边方,止有妾生一子尚幼,相传此子被家人拐遁,未知
真伪。后来刘太监必要追究此子,连累山东抚院,也是敝同年,为此事降调了。
通行严缉,此子终无下落,先生系同乡,定知其详。」

  遇奇叹口气道:「晚生深切知爱,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其实就是家岳。」王
公愕然道:「是令岳么?这又奇了!但学生颇知富年兄家事,他止有一位令爱,
令坦却姓钟,并无第二位令爱,怎么先生又说是他令坦?」遇奇起身作一揖,道
:「晚生一向见欺,多有获罪!晚生就是钟奇,贱字倬然。」王公连忙答礼道:
「一向失敬了,请问为何改姓更名,而得至江右?此处又该称钟倬然了?」

  倬然便将丈人宠用刁奴,赌气出门,后在山东探信,遭沈姓欲害,亏了尚义
救脱,并遇屈渊引至吕家,前后说了一遍。王公道:「原来有许多周折,那姓沈
的与先生有何仇恨?倬然道:」与之素昧平生,至今不解其故。如今带在此这个
人就是尚义,当时初到吕家不好说,所以权认主仆耳。「王公道:」不意小人中
乃有此仗义之流!但可知令舅果然何在?「倬然道:」晚生离家,在家岳遭变之
前,总此事一些不知「。

  王公道:「以故人之婿,而适成知己,正恨相逢之晚。但先生离家既久,前
程必然弃了?」遇奇道:「一青衿耳,何足重轻。」王公道:「以先生之才,取
功名如拾芥,幸遇学生,当助一臂。明年正值乡试,当与先生援例北雍,方可入
场,倘得着鞭,不在一□□知。但刘瑾尚在,还须按金姓隐名,不可不虑。」倬
然称谢不已。


            第十五回春闱得意偿书债
 
  诗曰:
  十年口血快随肩,今始欣看着祖鞭。
  谁说璞藏无识者?须知鹏化自天然。
  簪毫露浥鸾台草,撤烛花开凤沼莲。
  从此有心皆变赤,圣朝应庆得弘贤。

  话说倬然在王公处,倏忽过了新年灯节,却早二月初旬,王公收拾盘缠,纳
监之费,三百余金,催促倬然北上。说道:「先生此去,还该韬藏真姓,不可为
人物色。到京后,当替修静养,奋志图南。学生在署,伫听佳音,以慰所望!」
倬然道:「谨领清诲,以老先生相爱之情,何以为报!」当日王公设席相饯。席
间,口占一绝,以赠倬然。诗云:

  莺花三月赴间关,柳满河堤翠满山,
  金阙好将经济展,青春毋使布衣还。

  倬然起谢,亦口占一绝,以酬:

  百感难忘独是君,相逢意气快如云。
  最怜南浦伤心句,岂羡相如檄蜀文。

  是夕,宾主尽欢而散。

  次日,束装已毕,王公道:「学生有一小仆王彩,在礼部当书辨,住在礼部
前。今带一谕帖去,纳监事俱托他料理。」倬然接了谕帖,遂辞别王公,带了尚
义起身。王公亲送登舟,分别回署。倬然亦即开船。本船是衙门差船,敢不小心,
竟由水路进京。一路晓行夜宿,途中景况,不必多赘。行够两月,已抵通州。搬
上行李,打发船回,遂雇了牲口进京。入得城中,看帝都之处,另有一番气象,
自然比众不同。但见:

  凤阁楼台认帝乡,千门万户竞趋跄,
  西风淅淅炎凉地,裘马翩翩势利场。
  应有消魂嗟落魄,自多入彀羡登堂,
  相看不解罗浮梦,一任悲歌一任忙。

  倬然在顺城门外,寻了下处。次日即到礼部前,寻着了王管家,将王公的谕
帖付他。王管家看了,说道:「相公不消费心,一应事皆是小人去料理便了。」
倬然称谢道:「如此极感!」别了回寓。次日将纳监之费,交把王管家了,果然
一月之内,将纳监事,措置得停停当当。到监之后,只是在寓读书,以候场期。

  但在京中,听得遍处皆说刘瑾专权坏法,横行朝野。缙绅大臣,不收其荼毒。
因而就有这些谄媚逢迎的,认乾儿拜义父,争趋其门。倬然听了,不禁愤愤道:
「满朝臣宰,无非爱身家,惜功名,所以箝口结舌,并无忠烈之肠,为此养成奸
党之势。可惜我一介书生,徒有忠义之心,不能除奸讨恶,若有寸进,岂忍坐视
乎!」一腔怒气,私自感愤不提。

  再过几时,看看场期近了,到了八月初七日,王管家替他在城里寻了小下处,
带了尚义入城进场。三场毕后,自觉得意,出城候榜。隔了几日,即是放榜日期,
报录的满城纷纷不绝。幸喜倬然高高的中了第三名经魁,报到下处。王管家闻知,
就来叫喜,打发报录的。鹿鸣宴罢,参座师,拜同年,忙个不了。即于报上寄书,
达知王公。

  匆匆过了残冬,时日如梭,又早是会试日期,随众进场。且喜场事毕,又高
高中了第五名进士,等得殿试,殿了二甲第一,选入词林。尚义喜个不了,道:
「今日方是苦尽甘来!」倬然道:「雅感王公成就,实出足下之赐。不然,残喘
已毙奸徒之手,岂望中科、中甲乎!以此言之,足下之恩,图报难尽。」尚义道
:「终久还是老爷福大,自然人算计不倒的!」

  此时就有同年送长班来,收了一介,又有不要身价,情愿投充管家的,反央
了情,纷纷荐来。倬然笑道:「当奴仆是最下之事,他不图身价,反请人说合,
意欲何为?其心可知!不过欲仗人主之势,狐假虎威,欺亲友、压乡里,招摇闯
祸,无事兴波。若一朝势败,彼又别图新主,重复鸱张。总之,此辈以卖身为生
涯,视投主作居停,那里有个赤心为主之奴!况我是清苦衙门,不但我用不着他,
只怕他在此也无味!」遂一概不收。因托王管家访那老实的,用价买了一个家人,
姓张名成,一个小厮,姓萧名珍儿。此时倬然深念富小姐,并富公夫妇,意欲结
假,亲往陕西。

  正在踌蹰,适值王公升了刑部左侍郎,倬然免不得要候他一会,因而把结假
的事担搁了。过了几时,王公到京,相见时,彼此称贺,共述久阔之怀。倬然即
与王公商议,给假之事,王公亦撺掇。次日,倬然即具疏,不想朝廷不准,没奈
何,只得在京供职。意欲打发人去,奈身畔无可去之人,心中甚是委决不下。

  且说其时,有个言官戴锐,见刘瑾威权日炽,一时触愤,便狠狠参了他一本。
刘瑾大怒,欲置极刑。王公即具疏申救,方批下旨意:戴铣正法,王守仁廷杖一
百,谪贬龙场驿。杖讫,即令起身。此时王公的同年好友,畏惧刘瑾,无敢相荐
者,倬然独送出城,置酒酌别。王公谢道:「承先生不惜功名,挺身相救,得留
残喘。倘此去死于沟壑,有生之年,皆先生所赐。」

  倬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意气两字,正在吾辈。况晚生与老先生之谊,
又出寻常,岂惜此一官乎!但恨巨奸当道,举朝侧目,无敢触其鳞者。晚生虽不
才,不日当特疏疼陈,劾其奸状,倘有诛戮,拼此微躯,以报圣朝也!」王公道
:「先生新进,而怀此忠君爱国之心,学生辈所不及也。善自为之!」

  两人说一回,饮一回,说到激烈之处,不觉愤然起来。王公因受杖后,身体
狼狈,不能久叙,遂叮咛作别,洒泪分袂。倬然回宅,次日即草成奏章参劾刘瑾。
因对尚义道:「圣怒不测,倘有祸患,乞足下,收我骸骨,足感高谊。」尚义反
复劝阻,倬然道:「人孰无死,只要死得有名。譬如当日不明不白,死于高唐狱
中,若今日之死,死亦名香。孔曰成仁、孟曰收义,读书一场,岂可不明此理!」
主意定了。次日即至通政司挂号,题为奇奸极逆,蔽主欺臣,地惨天愁,民嚎鬼
哭,事其略曰:

  奸阉刘瑾者,不揣刑余,窃掺国柄,卖官鬻爵,广收暮夜之金;认子拜孙,
悉属爪牙之辈;以喜怒为荣辱之符,黜陟任其操纵;凭顺逆为祸福之权,生杀咸
归掌握;视殿廷若有若无,觑臣工如奴如仆。方之赵高,威同指鹿;比之王莽,
奸更霾天!而且蓄逆党,树甲兵,意欲何为者?若不亟为剿除,则圣祖艰难辛苦
之业,竟有不可知之事者矣!

  疏上,满朝为之寒心。却说内阁杨公一清,见了此本,不胜赞叹道:「从来
参刘瑾者,未有如此本之痛快!白面书生,具此胆识,朝廷得人之庆也。」此时
杨公亦有意除瑾,知太监张永忠义,密将此本托他呈上御前。

  皇上览毕,即赫然震怒,遂敕张永,收瑾降南京奉御。倬然道:「斩草不除
根,萌芽依旧发生!」又狠狠的上了一本,遂降旨将瑾正法。真正欢腾朝野,无
一人不称赞钟翰林铜肝铁胆,除此大憨,明朝二百年来,一人而已!倬然道:
「除奸锄逆,臣子之分,何足为异!」

  此时朝廷以倬然新进书生,反能不畏权势,有直言敢谏之风,特差河南巡按。
旨下,倬然伏阙谢恩。各衙门俱来拜贺,倬然感激圣恩,不敢逗留,朋友相饯不
及,一一领情,忙忙的领了敕印,收拾出京。

  评:倬然之救王公,不惜功名,不顾身命,知恩报恩,不愧古人!

  又评:央情充仆,其心自然不良,但目今此风盛行,此辈甚多。(下缺)


            第十六回旅店萍逢了宿缘

  诗曰:
  摇落天涯已十年,相逢不禁泪潸然,
  当时掷果情同梦,此日牵裳意可怜。
  四海萍踪原有主,三生姻媾岂无缘?
  虽然扳折长条柳,韵致风情觉愈妍。

  倬然出了都门,即吩咐家人道:「我一路去,还要访友,切不可说是河南新
按院,只说做客的便了。」遂与尚义计议定了,先往莘县看超凡,谢他居停之谊
;再到枣强去会屈渊,访问吕人表,就请他去作幕;然后再央屈渊往高唐打听沈
君章,要托山东按院拿他。

  此时遂竟往莘县进发,不止一日已到。下了店,即问:「此处还是符知县否?」
店家答道:「半年前,已升河南开封府通判去了。原来薄通判,死于任所,就升
了他去。」倬然暗喜道:「事有凑巧,看他怎生见我!」遂叫珍儿跟了,望东门
外尘远庵,访超凡。不移时便到,见依然疏柳苍松,板桥曲水,想起当年作寓之
时,不觉感慨系之!因口占一绝。诗曰:

  青锁横塘杨柳烟,旧时风景尚依然。
  当年吟遍残萝目,此际临留未敢前。

  到了庵前,只见门儿闭着。敲了两下,里面走出一个老僧来开门,见了倬然,
便举手请进,至佛殿上坐定。倬然便问道:「超凡师何在?」老僧道:「超凡是
贫僧道友,已回首半载了。今回首后,贫僧即在此。」倬然大惊道:「他身边并
无徒弟,谁与他入龛举火?」老僧道:「都是本地檀越主持的,如今贫僧立他牌
位,朝夕拈香。」

  倬然即起身,叫他领至牌位处,倒身拜了四拜,站起来想着他的旧谊,不觉
潸然落泪。老僧道:「超凡是江南人,听相公声音,也是江南,莫非是令亲么?」
倬然道:「非亲也。小生姓金,超凡虽是同乡,然素昧平生。当年游学至此,承
他意气相留,久寓于此。一别数年,今日特来看他,不想他已西游,使小生徒抱
人琴之感!」老僧道:「相公可为不忘其旧,难得难得!」倬然道:「不枉到此
一番,超凡虽逝,幸老师在此,特奉白银二十两,早晚相恳,备些香烛,供奉他,
也尽小生一点故人之谊。」说罢,即令珍儿送上。老僧收了,即要收拾素斋相待,
倬然止住。因索笔砚,书一律于壁间。诗曰:

  忆昔曾经借一枝,乾坤意气属吾师。
  何当客梦初回日,却是浮生未议期。
  荒草未萦三尺墓,寒花犹发百年姿。
  也知灵爽应相见,或在更残人寂时。

  书毕,叹息一回,又到各处看了一遍,触物伤怀,不禁凄怆。就别了老僧回
到店中,与尚义说知,因感念超凡,竟夜不快。

  次日就往枣强发进。到了县里,天色将晚,石林还有三十里,不得赶到,就
在东门外,寻了一店住下。倬然又吩咐家人道:「此处县官姓王,是我同年,我
不去见他,切不可走了消息!」家人应诺了。

  倬然在房里歇息了片时,即到外面小解,解完了,转来只见对门客房里,一
个女子,同着一个人携了手,在那里说说笑笑顽耍。仔细一看,那女子十分面善,
这女子见倬然看他,也回头端视,似有所思之态。倬然不好久看,就进了房,细
想了一会,暗想:「这女子好像小凤模样,看他见了我,觉有惊疑之况,若说是
他,却是如何在这里?即叫尚义去问店家,那女子姓甚、那里人?尚义去问了来,
道:」是本乡的妓者乌媚娘。一个山西客人接来的。「倬然道:」这等说就不是
他了,却为何相像得紧?「尚义道:」老爷说甚么相像?「倬然道:」这女子像
我一个熟人。「

  正说间,只见店家拉了张成去讲话。须臾,张成进来道:「也古怪,那对门
的表子,叫店家来问我们姓甚,那里人。小的含糊回了他。」倬然沉吟道:「一
发可疑了,他怎么也来问我?其中必有缘故。心上好生鹘突,意欲再细认一认,
那女子又在里面陪客吃酒,不走出来。欲待叫他过来,觌面端详,又碍着别人叫
的表子,不好意思。即着张成去叫了店家来,问他道:」那对门房里的表子,在
那里住?「店家道:」在西门外。相公若爱他,明早送那客人起身了,小人对他
鸨儿说了,留下在此,相公顽一日便了。「倬然道:」好!你去与他说罢。「

  那店家巴不得多住一日,赚几个钱儿,欢喜不尽的去了。当下吃了晚饭,睡
了。倬然心上狐疑,一夜不睡,到得天明,即起来了。那对门客人果起身,店家
即送那表子过来,道:「相公,我送媚姑娘来了。」倬然正在洗脸,洗完了,那
表子已站在面前。两个大家定睛一看,表子开口问道:「相公,可姓钟么?」倬
然愕然道:「你可是小凤姐?」那表子,即潸然泪下道:「我正是小凤,这等说
果是钟姑爷了!为甚的我央主人家来问,又说姓金?」倬然见果是小凤,惊喜相
集道:「一言难尽,且慢慢与你说!」

  此时家人们见小凤,叫他主人钟姑爷,正不知其中缘故,只是呆看。那店家
道:「原来相公与媚娘是旧相知,怪道夜里他叫我来问。」倬然道:「当时在此
经过,认得的,昨夜一时认不真了。」店家不知缘故,也不管这个闲事,应了一
声,自去了。倬然便打发了家人出去,独留尚义在内,遂同小凤炕上坐定,说道
:「我昨夜偶然见你,因别数年,急切难认,正在孤疑,却好你又托店家来问我,
一发疑惑了,故今日又多住这一日,要辨了真伪。不想果然是你,你却如何落在
此地,可将别后之事,说一说。」

  小凤道:「当初老爷犯事,即着我父亲领了公子,躲在山东。后来,我父亲
赌钱,废了家,因出外做买卖,不想涉在盗案监,在故城县监里。彼时沈君章只
说去救我父亲要使用,与我母亲商议,将我卖了。彼时说那人姓乌,是真定府大
财主,娶我为妾。那知道是个忘八,将我哄入娼家,流落此地了。当初我父亲,
原同沈君章在兖州府住,后因追究公子的信急起来,又同了沈君章迁至高唐州,
开了饭店。不想你下在店中,我父亲昧心,与沈君章商议害你。我闻之心如刀割,
又无法可救,亏你走了,又喜之不胜。今日天赐相逢,我尚有无数言语,一时说
不尽。只是姑爷一向在何处,可曾到家?当初自从你出门之后,我何时不想,今
日也将数年的事,对我说知。」

  倬然听得他说父亲与沈君章谋害的话,方省悟道:「当日我原疑沈姓与我无
仇,为何要害我?那知是你父亲的缘故。只是沈家屋里,还有个姓王的,你可知
么?」小凤道:「这就是我父亲了,当时怕公子的事发觉,故此改了姓王。」倬
然道:「数年疑惑,今日如梦方觉!」遂将本身的事,也大略说了一遍,只未说
出做官的话。又问道:「你父亲如今何在?公子可长大了?」

  小凤道:「我曾央人去打听,说我父亲死于故城县监内,母亲就跟了沈君章,
公子与高唐州州官一个乡亲,姓史的过继去了。」倬然道:「那姓史的,那里人
氏?」小凤道:「这却不知,除非问那姓沈的方明白。只是我闻得沈君章,又搬
往河南彰德府去了,所以我这里一向音信断绝了。」倬然道:「我如今竟要往河
南,正好寻他。」

  小凤道:「当初姑爷若肯收我在身边,岂得落此一番火坑!」倬然道:「彼
时实因你尚是处子,恐所愿不遂,坏你名节,故不敢领你的高情。总是人生患难
机缘,俱有定数,断不可勉强的。」小凤道:「往事休提,我几年来做了浪里孤
舟,可怜受尽烟花之苦,今日万分机缘,得遇姑爷,实我见畔岸之时,你岂能不
发一点慈心,提我去?」

  倬然笑道:「你看我身四海,那有力量提出你去?」小凤道:「我看你今日
车马仆从,意兴勃勃,必不是不得意之时。总与姑爷无缘,见我目下这般行径,
尚然心如铁石,绝无苦海慈航之意。况今日一会,后会难期了!」

  说罢,泪如雨下,将身子倒在倬然怀里来。倬然见他那一种韵致,又非昔比,
且见他娇啼婉啭着实怜他,已有收他的意思,恐他知了真情,女人见识,高兴起
来走漏消息,故不与说明。此时也便搂住他,与他拭泪道:「你莫哭,且再商议。」

  正说话间,只见珍儿走来,问道:「老爷,店家问吃什么饭?」倬然将眼一
睃,珍儿便回过口来叫相公。小凤是伶俐的,早已看破,便道:「我知你做了官
了,你不要瞧着他,叫他改口叫相公。」倬然道:「做什么官,他不过偶然叫错。」
小凤道:「我也不管你做官不做官,只是坐在你身上,设法我去便了。且问你当
初老爷被劫失印,问了军去,你是个女婿,也该替他伸这冤,查出印来,访出公
子来才是!为何痛痒无关?」

  倬然道:「你这话也说来好笑,除非知道打劫的人,才伸得冤。彼时官府通
行严缉,尚无影响,你叫我怎样伸冤,怎样查印,怎样拿盗?」小凤道:「要印
也不难,要盗也不难,可怜我是个女子,见老爷家破人离,久抱不平。今日见你,
正要说几句知心的话,不想你反藏头露尾,一味哄我。」

  倬然听他说话有因,便搂定他问道:「你可知些缘故么?」小凤道:「要盗
是容易,只是你说救我出去也无力量,岂有力量去拿盗!对你说也无益。」倬然
笑道:「我实对你说,你且不可则声,我中过进士,现任河南按院。因一路还有
些事情,恐怕走漏消息,故尔如此,不是哄你。你且说打劫的是谁?」小凤听了,
方才喜遂开颜,把积年愁恨,一齐散去。便将沈君章等人打劫的,一一说了,只
消拿住他,可不是冤也伸了,印也有了,公子也有下落了?「

  倬然道:「你父亲可知情的么?」小凤道:「想是知情的,如今死了,也罢
了。」倬然道:「但不知那姓沈的果在河南否?」尚义道:「我知道盛二有个哥,
在彰德府住,必然在那里是真,只不知在那一县。」倬然道:「既在河南,少不
得要寻他。」小凤道:「如今我的事怎样商议?」倬然道:「这不难,只消如此
如此便了。」

  小凤大喜,说话之间,吃过早饭,又细叙前事。小凤又问及尚义,倬然便将
他说知救脱高唐之难,并自己改姓的缘由,细说一番。不觉天色已晚,小凤道:
「当初你假道学,辜负我一段深情,天幸今日遇于旅店之中。但我已属败柳残花,
不知还肯相纳否?」倬然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晚饭毕收拾就寝。

  倬然虽是道学的人,却也值少年久旷,小凤又系遇了心上人,把十年的相思
一宵发泄。这一夜的绸缪绻缱,娇痴怜惜之状,难以形容。直到云收雨散之后,
相抱而睡。一觉醒来,已是天明。起来梳洗毕,倬然即叫店家来,说道:「实不
相瞒,那媚娘实是我家的人,被人拐卖在此,幸而昨日遇着,意思要烦你去对他
鸨儿说,愿偿原价取赎。若说成了,自有重谢。」店家道:「说我便替你去说,
只恐他不舍这颗摇钱树。况媚娘是本地有名的表子,相知不少,他鸨儿即使依了,
众人也未必依。」倬然道:「只烦你去一说,依不依再相议。」店家道:「使得!」
应诺而去。

  去了一会,只见店门外,拥了一伙人进来,嚷道:「那里来的流棍在此,冒
认人口,叫他出来认认。」原来这些人是店家去说了,那鸨儿纠合来的罡棍。知
道是过往的客人,可啖之物,一拥而入,先将小凤拉出去,推上牲口打发去了。
为头两个罡棍,把倬然数落道:「那里走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来,你有几个浪钱,
在此卖弄,阚丧子!睡了一夜,也就便宜了你。怎么捣出这些鬼话来?那一个是
你的家人!」就动手打过来。

  尚义拦住说道:「打不得的!」那人就把尚义一掌,回手又要打倬然,亏了
从中一个老成些的人,见倬然一表非俗,不知来历,恐打出祸来,和身劝了出去。
众人又吩咐店家,叫立刻打发媚娘昨夜的房钱,赶他起身。说罢,众人洋洋得意
而去。

  评:这回内叙超凡之死,省了无数闲话。若说如何报他,如何请他去,牵枝
带叶,反觉无味。须知如此脱卸,可见当初之遇出于无意之中。今日之死,而不
复会,又出于意料之外。方知天壤间,事事由不得人算计!

  又评:小凤与钟生,如此分散,似乎大海萍踪矣。至此处忽逢邂逅,以了宿
缘,且获盗伸冤,全在他身上,可知在第二回内,已先下种矣。


            第十七回获盗印报冤雪恨

  诗曰:
  当年碌碌为谁雄,孽案难消法网中。
  凡恶贯盈须有报,独余孤魄泣秋风!

  当下店家见这伙人去了,便对倬然道:「这件事,我料来不妥的,相公定要
我去说,几乎连累着我。你们还不知,我这里的罡棍利害哩!你是过路的客,何
苦招架这些事?如今快将账开发了,请尊便罢!省得他们又来寻闹。」倬然道:
「该多少?」店家道:「媚娘的房钱该一两,我们两日的饭钱,草料又该二两一
钱,通共三两一钱。」倬然遂令珍儿打发了,店家收了银子自去。倬然叫张成,
吩咐道:「你悄然拿我名帖到县里,只说我在此店,说了就走。」张成领命而去。
店家只是催起身。倬然道:「有人往城内买物件,待回来即走。」

  正说间,张成来了,随后就有县里一个衙役来。叫店家道:「河南按院,金
老爷在你店中么?」店家忙答道:「并没有按院老爷在此。」衙役道:「他管家
明明说在你家,我老爷先差我送手本来,如今官府已起轿来拜,你怎说没有?」
店家正没做理会处,只见又一个衙役来,报道:「老爷来了!」店家忙走出去。
倬然更了衣冠,王知县下了轿进来,店家正禀说没有按院的话,倬然却走出来道
:「王年兄,久违了!」王知县见了虽是同年,却尊他是代巡,便深深打拱道:
「老大人宪驾到此,为何不到荒署,却住此店中?」倬然忙答道:「一言难尽,
请坐容诉。」即携手到客位里,见礼毕坐下。

  此时店家见了,吓得在外发战。王知县道:「自都中拜别尊颜,卑职即匏系
此地,遂成迢隔。及闻老大人纠劾权奸,名震寰区,卑职不胜钦仰!今不知老大
人降临敝邑,失于远迎,罪难擢发。」倬然道:「不敢。弟昨抵此地,欲至锦石
林访一友,即赴中州,初意不敢惊动年兄的。只因遇了一桩奇事,受人之辱,不
得已,令小价来投贱刺耳。」

  王知县愕然道:「老大人有何所遇,受何人之辱?请乞赐教!」倬然道:
「弟有一婢,名曰小凤,数年前其父挈之而遁,昨适于此店遇见。询之,则云:
其父已死,为一沈姓拐卖为娼。弟念鸨儿原用价买的,愿以原价取赎,不想他纠
合一伙罡棍,打到店中,将其女抡去。弟与小价辈俱遭鞭朴,特来求年兄法究。」
王知县道:「有此异事!卑职也不及回署,立刻就拿。」即掣二枝签,差皂快领
押了店家,去拿鸨儿,同小凤并行凶罡棍,限立刻店中回话。

  差人带了店家,去不多时,拿了忘八,乌量涵并小凤,又拿了两个行凶的罡
棍,一名胖倪二,一名瞎周三,俱带进跪下。知县即令小凤站起来说,问他:
「当时怎样卖来的?」小凤禀道:「小妇人实系金老爷家之婢,被沈姓拐卖那姓
乌的。当初原说是真定府大财主,娶小妇人为妾,不想哄入青楼。小妇人不愿为
娼,禁不得百般鞭挞,几死复生,只得强从。数年来受尽苦楚,替他挣下一二千
金,尚然非骂则打,非打则吊。昨日幸遇旧主金老爷,他不容赎身,方才拿小妇
人回去,来痛打了一顿。求老爷救命!」

  王知县即指定忘八,骂道:「你这奴才,哄骗良妇为娼,业干法网,你又仗
了地棍的势,不容赎身;而且冒犯金老爷,当得何罪!」乌量涵道:「小的实不
知是金老爷,合该万死。」知县道:「就是过往的客,该是你忘八打的么?」喝
令皂隶扯下去打,把他重重打了四十板,两个罡棍每人也打四十板,枷号一月。
又对乌量涵道:「此女送还金老爷,不问你罪便造化了。」倬然道:「承年兄,
虽如此断法,但此辈以钱财为命而无廉耻的人,念他当年原有身价的。」叫家人
封五十两银子赏他。乌量涵磕头,不计数而去。

  店家亦对倬然叩头道:「小的不知是老爷,伺候不周,多有死罪。」倬然叫
他起去,王知县即请倬然至内署,倬然辞道:「本该登堂叩谢,只因此去还有小
事担搁,凭限紧急,不敢领命。只求见赐一轿,将此女送至锦石林敝友家,足感
高情了。」再四苦辞,王知县只得遵命。忙叫备轿,差役护送至锦石林。倬然谢
了,收拾起身,王知县直候倬然上了马,才打拱辞去。

  此时有衙役护送,不多时到了锦石林。尚义先往屈家报知。原来吕人表自江
西放回,也住在屈家。当下即同屈渊出来,迎接进去。随后又令家眷出来,接小
凤进内,见礼毕。人表先谢当年活命之恩,又说:「弟自余生之后,潜居于此。
杜门不出,户外之事总如隔世,所以台兄恭喜之信,并不相闻。今幸蒙辱顾,使
弟得再亲芝宇。」倬然又与屈渊叙过了寒温,遂将别后行藏,并遇小凤之事说了。
人表唤出两个儿子,来拜见先生。

  倬然吩咐张成赏了衙役,将回帖打发回去。便对人表道:「弟此来,一则特
来访候吾兄并屈令亲,一则就要借重台驾,同至中州,相烦笔墨。凭限紧迫,明
日即要起身。至若小妾留在尊嫂处,弟复命之时,同进京去。」吕人表道:「弟
之菲才,何能当此重任!既蒙台谕,只得勉强。但明日起身,觉得太促,多住一
二日也不妨。」说罢,即去收拾一间洁净的房,与倬然、小凤做卧室。是夜设席
相待。

  次日,倬然即托屈渊访问,买了二婢,一名金菊、一名芙容,留下伏侍小凤
;又买了两房家人,住了两三日,收拾起身。小凤再四叮咛,倘拿住君章,须要
看顾他母亲。遂分别登程。倬然与人表,并辔而行,一路上谈及往事,不觉一时
感慨。一律诗曰:

  忆昔青灯慰朝夕,江关奔走各萧条。
  奚囊短剑情何限,夜雨长歌恨未消!
  身势几同无缆舰,行藏堪比落江潮。
  十年磨钝今将试,笑看当年剩敝貂。

  不则一日,相近河南界上。倬然与人表商议道:「欲得此一伙贼,以何法获
之?弟欲托老尚先到彰德府去打听一番。」人表道:「恐事未发而机露,反为不
美。弟有一法,莫若到任之后,即行按察司,转行各府州县,凡巡历一府,必须
备造户口丁册申送。不论土著流寓俱要注明生业,若此则其人之有无,可以得之
矣。」倬然称善。却好此处就有长接的到了,各役叩见,送上到任须知事宜,摆
到执事,威风凛凛,再行两日,将抵省下。各属知道,按院就是参劾刘太监的金
翰林,谁不小心远迎!参谒之时,只不见符通判。询之知府,知府禀称:近奉抚
院题参,现在候勘。接入城中,坐了按院。

  次日坐堂,司道府州县文武各官,参见已毕。只见堂下跪着一个青衣小帽的,
手执禀折,倬然举目看去,却是符秋云。暗忖:他又不知是我,为何来见?原来
符秋云原不知是倬然,只知按院是江南镇江府人,认了同乡,故来禀见的。但听
他口里禀道:「犯官历任未久,洁已自矢,不想抚宪严章入告,现在听勘。可怜
异乡羁旅,亲老家贫,仗乞大老爷俯念桑梓,恩赐慈悯。」说罢,低头俯伏。倬
然道:「闻你在莘县,极畏功令,似有清廉耿介之风,为何到此即挂弹章?」

  符秋云听得按院声音甚熟,即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暗想:「这按院与钟倬
然无异!」再仔细一认,一些不差。因想起当年拒他之事,汗流浃背,遂叩头道
:「犯官自知罪重如山!」倬然道:「若论做官,自然该不留情面,但要言行相
符,不可言与行违。今日承贵厅念及乡情,屈尊赐顾,本拟周全。但本院颇有贵
厅之风,深畏功令,不敢以下车之始,曲庇一同乡之人。请回另日领教罢!」

  符清不敢再陈一字,连连叩首而退。回寓细想:倬然数年不见,何一贵至此!
听他的话,分明是我当初拒他之言,今日提来奚落我,是他无疑了。但为何又姓
了金?一定是改姓了。他既现任在此,倘心怀旧恨,可不是火上添油,冤家路窄!
想当初轻薄,悔之晚矣。想一会了,叹口气道:「这对头遇得不好,不如死的干
净!」是夜二更时分,瞒了众家人,一条汗巾做了梁上之鬼。亏他家眷已打发回
去了,止有几个家人,在天明报了官。倬然闻知,明知他畏惧而死,反过意不得。
虽他轻薄不情,然罪不至于死;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吾而死。转可怜他起来。
遂叫他家人来,赠银百两,以备衣棺。即令扶柩还乡,不提。

  倬然即发牌起马,出巡彰德府。下马后,放告考察已毕。该府申送户口丁册,
倬然在后堂与人表遂一一查阅。看至安阳县朱家集,果有沈君章名目,下注流寓,
系山东人,开饭店生理。人表道:「这是他了。」倬然道:「既有其人,拿来弟
自认得他。」即内发钉封羽檄,仰该县密拿,连家属一并解院。差人赍文至安阳
县去讫。数日之间,即解到了。倬然遂坐堂,叫沈君章上去,令他抬头一看,果
然是他!沈君章倒不认得了,况按院姓金,那里理会。

  倬然认得真切,不觉勃然怒骂道:「贼奴才!你当初在山东兖州府,打劫了
富按院的印,累他家破人离,你死有余辜,可从实招来!」沈君章听得,暗想十
来年的事,并无人首发,怎霹空发觉起来?先吓得没了一半魂儿。只得应道:
「小的从不知道什么打劫富按院的事。」倬然道:「贼奴才!此事本院悉知,你
还敢强辩么?」吩咐夹起来。

  两边皂隶动手便夹,一连两夹,只得招道:「是他家人刁仁纠合小的去打劫
他。」又问:「打劫的资囊并印怎么样了?」沈君章道:「印在小的家里埋着,
劫的银子当时刁仁分了一半,小的们八个人共分了一半。」又问那八人姓名,沈
君章一一供明。又说:「众人俱已走散,独有爬山虎、陈六哥、弄杀鬼、张燮石,
现住在兖州府城外。」又问:「刁仁安在?」供道:「当时分了银子,不知去向。」

  倬然骂道:「狡口贼奴,刁仁同你住在高唐开饭店,彼时有富按院的女婿下
在你店,刁仁同你设计谋害他,后来刁仁死于故城县监,你就占了他妻子,将他
女儿卖入娼家,又将富公子卖之远方,还说他不知去向!你抬头认认本院是何人?」

  当下沈君章听得按院的话,竟像他在家出入的,一些不差,遂放胆抬头一看,
方认得就是钟秀才。但不知他何由知道这些情由,便忙忙叩头道:「小的该死,
不敢辩了。」又问:「富公子卖在何方?刁仁妻子在那里?」供道:「邢氏与小
的外甥盛二通奸,小的拿住,同奸夫杀死,报明安阳县的。富公子是徐州一个姓
史的,过继做儿子去了。」又问:「姓史的叫甚名字?」供道:「当初小的不曾
问明,其实不知。」

  倬然问得明白了,即撒下八枝签,重责四十板,画供状收禁。即差本府经历
管押其妻汤氏、其子长儿,往安阳取印。经历带至安阳君章家里,起了印,房子
物件取了,该县收管,回来缴院。倬然收了印,将他妻子发原差带起,忙移咨山
东抚院,缉拿余党。

  评:邢氏之死奸,出之沈君章之口,撒手之法也叙得极妥,不然既以其女为
妾矣。倘其母在,将置之何地耶。


            第十八回聚骨肉衣锦还乡

  诗曰:
  十年聚散一征鸿,谁解浮生是梦中!
  到处河山容感□,可知天地任飘蓬。
  功名富贵原如□,身世恩仇总是空!
  我欲拓开胞底事,喜栽篱菊寄墙东。

  话说倬然移咨山东抚院,缉拿余党。山东抚院接了来咨,即行按察司转行该
府,密拿审究。知府只得陈六、张燮石,刑讯时,一一供招,监候,详报抚院。
抚院咨覆河南,当时失事在于山东。倬然成招,会同山东具题,并将所获原印一
颗缴部。

  不一日,部文转着将盗犯各于所获地方枭示,两下里正法讫。盗妇家产,官
卖抵赃,倬然了却此案。遂巡历各府,任满进京复命,仍到屈家住下。小凤接见
了,各道所怀。倬然将前事细述一番。小凤听说其母遭杀,虽怨他不正经,然终
属母女之情,未免悲伤了一会。是夜两人正所谓新婚不如远归,欢爱之状,迥出
寻常。倬然因想念小姐并富公夫妇,急欲赴京具疏,救他回来。住得一两日,忙
忙收拾起程。人表不欲赴京,倬然赠以千金,又厚赠了屈渊,带了家眷,作别起
身。

  不则一日到京,仍住旧宅。复命后,即恳恳切切将丈人为刁仁贼奴构劫,并
自己改姓之故,特恳圣恩,念失印已获,恩赐赦宥,使余生得还故土等情,具疏
陈请。本上了,圣旨批下,不唯赦还富御史,且以十年积盗,乃能缉获,才识可
嘉,特优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准复原姓,倬然喜之不胜。此时,已有赦旨至陕西,
这里倬然又备细写了家书,即托尚义同了张成迎接上去。

  两月间,富公一家都到京中,幸而虽在戍所,俱平安无恙。相见之时,哭的
哭,笑的笑,总之一部廿一史,无处说起。况其间委曲,家书上已悉大概。倬然
止将刁奴的心迹、作为,细道其详。富公道:「我一时不明,误用贼奴,轻信谗
言,几至丧身。又累贤婿经历许多风波患难,皆出贼奴之计。今日见了贤婿,使
我无缝可入。且今日若非贤婿之力,老骨头定化边□。」倬然道:「只是小舅没
有踪迹,小婿尚在抱歉。」

  富公听了,欢喜之中,又增愁闷,说道:「当初我到戍之后,即着人到家问
富方,叫他访鹤仙暨贤婿消息,不想回来说俱没有消耗!以后便没有人来了。」
倬然又与小姐另叙衷情,说道:「当初为一愤之气,浪迹天涯,使贤妻抱数年幽
恨,下官之罪实深。且闻贤妻一番贞烈,下官感激之私,时勒心铭!」

  此时小姐反觉无言可说,惟有几点清泪。倬然唤过小凤姐来,一一拜见,并
说明他的来踪。又道:「若非此女说知,终无获盗之日。」小姐此时并无醋意,
反感激他。这一晚,倬然与小姐十年离别,那一宵的怜惜欢娱,说一回,哭一回,
笑一回,只恨天工早明了几刻。次日即有富公的老朋友,尚在京做官的,纷纷来
拜,不必尽述。

  忽然一日,倬然在内,正与富公叙论前事,家人来报道:「有新进士姓史的
来拜,不知老爷可会否?」倬然看名帖,写着眷晚生史廷伟,原来廷伟前科不中,
直至今科中了殿试二甲。倬然吩咐请会,遂出来接见。可笑郎舅两个,当面不识。
倬然见他少年标致,那面孔与富小阻宛然,暗暗称奇。礼毕,倬然问他籍贯,答
道:「江南徐州。」倬然暗想:「沈君章说小舅鹤仙,是徐州姓史的过继去,此
人却姓史,也是徐州,欲要问他,只不知那姓史的名号,从那里问起。」

  正在踌躇,只见廷伟问道:「请问老先生贵乡,江南那一府?」倬然道:
「镇江府。」又问:「那一县?」答道:「丹徒县。」廷伟沉吟了一会,问道:
「丹徒有一朋友,姓钟,号倬然,可是老先生贵族否?」倬然虽复了姓,名号原
不改,所以廷伟不知。长班开了拜谒的单,只说都察院钟,那知就是姊夫。

  当下倬然暗自诧异道:「他为何问起我来?」遂答道:「是敝族,年翁认得
他么?」廷伟听说同族,巴不能问个详细。答道:「是家姊丈。老先生既系贵族,
必知他目下行藏。」倬然愕然道:「学生知倬然,乃富氏之婿,为何与年翁又是
郎舅?」

  廷伟少年书生,虽在京中,却足不出户,亦未与人往来还。为此富公奉赦之
事,尚未知道,所以不敢实告。只得答道:「是表的。」倬然道:「富公从无史
姓中之表亲。」此时心下大疑,急急的又问道:「年翁贵庚?」答道:「十八。」
倬然屈指一算,却好与鹤仙同岁。又问道:「年翁的史姓,是本姓,还是继姓?」
廷伟只得答道:「继姓。」又问:「是从幼继与大翁的么?」答道:「是从幼继
的。」

  倬然心下已有七八分猜定,是舅子了。便直问道:「这等说起来,年翁的本
姓可是富,尊讳可是鹤仙否?」廷伟只得应道:「是,是,是。老先生何以知之?」
倬然便起身扯住他说道:「我便是钟倬然,你是我的内弟了。」遂将本身始末,
并巡按河南拿住沈君章,方知道继徐州的话说明。廷伟方知就是姊夫,不觉潸然
洒泪道:「可谓千载奇逢了。」

  倬然道:「岳父已蒙赦宥,并令堂令姊均在此,可进去拜见。」遂领到里面,
相见之时,两下一些认不出,唯有哭而已。哭完了,富公夫妇仔细把儿子一看,
又不免一番大喜。然各诉十余年之事。廷伟备述史世无过继之由,亏他培植成名,
又以女许配之话说明。富公道:「他我同年,乃意气肝胆之人,幸而得他收养,
使我今日骨肉重逢。」当下廷伟见了小凤姐,念他当时看顾之情,亦称谢了。即
令家人往寓中,将行李搬了过来,一家完聚,好不快乐。

  此时富公见儿子成名,反想着其母金姑起来,未免有睹物伤情之感。廷伟在
部观政后,即与倬然计议,要上个给假归娶的本,好同父母回乡去。倬然道:
「甚好,我亦无意功名,自从岳父到京之后,即欲告病回去,今事不宜迟。」两
人不日同具疏,朝廷准了廷伟归娶,不准倬然的。只得疼陈再奏,方准了。

  遂急急收拾起身,在张家湾雇了两号座船,由水路往南,一路有勘合应付,
到了临青,船头上去要了纤夫拉纤,倬然坐在官舱。开了窗看这些人拉纤。只见
内中一个纤夫,衣服破裂、前后俱遮不来,像个有病的模样,止有他走不动,赶
纤的拿棒打他,他却回过头来,竟像逃走的庆儿。遂定睛细看,果然是他,即叫
张成去唤他来。

  张成就去唤他,庆儿认做拿他去打,哀告道:「不消打,待小的快走便了。」
张成道:「不打你,老爷要问你话。」他方才随了到船上,来见倬然,认得是旧
主人。便叩头道:「小的该死!」倬然道:「我道你得了好处,原来也只是如此,
你一向在那里受用?」庆儿道:「当初小的一念之失,原欲回乡,不想到了临青,
遇着歹人,行李盘缠尽失、流落在此,叫化度日。今日是家人雇小的来应差的,
求老爷发天地之心,收小的去罢。」

  倬然冷笑道:「丧良心的奴才,见主人贫则遁去,富则求归,虽是你小人本
色,亦觉天理难容。若论别人,今日断不留你。我却与别人见识不同,我最喜雪
中送炭,今日见你做了叫化奴才,发一片恻隐之心,留你这势利奴才在此,与势
利人做个榜样。」叫张成取两件旧衣与他换了,就随在船上。庆儿不知主人的话
好与歹,只听见肯留了,便叩上几个头,又向富公夫妇、小姐、廷伟都一一叩了
头,住在船上。隔不得一会,慢慢儿又放出大叔的脸来了,摇头摆尾,喝李呼张,
这也是轻狂小人,偶然发迹,遂忘了本来面目。一任妄自尊大,比比而是,不足
议论的。

  行够多日,已抵徐州,泊定了船。廷伟令家人上去报知,世无亲自出来接上
去。因是至戚了,阖门眷属、俱接上去,一一相见。礼毕,廷伟另拜见世无夫妇。
富公与世无先道生平,然后致谢道:「小儿若非年兄抚养成人,必至落魄他乡。
又蒙不弃,以东床相许,此莫大之恩,何以图报!」世无道:「偶然之遇,而令
郎成名,实亲翁盛德之报,弟何与焉!但亲翁遭此意外之祸,得令坦之力,邀恩
旋里、机缘凑合、离而复合。今日父子、翁婿、朋友欢会一堂,此真奇奇怪怪之
事,使后日又添一段佳话也!」

  说完,又与倬然叙了一番宾主的寒温,慢慢的又各罄委曲。富老夫人、小姐,
自在内边与史夫人辈叙礼交谈,不能尽述。是日大开筵席,内外举烛。次日,亲
友纷纷来拜贺廷伟的,络绎不绝。世无即与富公计议,与廷伟成亲。就择了次日,
富公补上聘仪,世无坚执不收。届期云姐装束齐整,自不必说。新郎少年进士,
白面乌纱,果是风流。拜了天地,富公夫妇与世无夫妇,谦逊受礼。世无道:
「年兄是本生父母,弟是过继父母,又系翁婿,断不敢僭。」

  富公再四辞不脱,只得先受了礼,次及世无夫妇,然后倬然夫妇。见礼毕,
迎入洞房,外面管待亲戚,酒阑客散,两个新人方叙旧情。解衣宽事的故套,同
平日相熟的。云姐也不十分做作,罗帏之中,不过道些久别的情况,无细说。交
媾之际,新郎一番怜香惜玉,新妇一种畏怯娇羞,俱所不免。有诗为证:

  花也新兮烛也新,相看还是旧时人。
  三年顾盼心何限,万缕幽情此际伸。

  富老夫人见媳妇德容俱备,欢喜异常。三朝之后,富公思乡念切,即要辞归。
世无即令廷伟夫妇随去,富公道:「小儿已属亲翁螟蛉,自然相晨昏,岂有随弟
去之理。况一旦令爱分离,情所难言。且弟尚有小女小婿,足娱晚景。」立意不
要廷伟去,世无必要他去,其如两位史夫人,亦不忍令女儿去。再四商议不定,
世无道:「弟倒有一说,亲翁止此一子,欲留理实不可,弟亦止此一女,欲去山
妻辈未免又不舍,此固难以两全者。弟总之以婿为子,意欲老夫妇、同小女夫妇,
至贵处卜居附近,彼此相依,庶为两得其情。」富公道:「此论诚善,只恐亲翁
舍世业而远去,终有介意。」世无道:「些须薄产,自有舍侄辈管理,不足挂碍。
既小女于归,弟一生之事毕矣。正好藉此余年,为山水中人,以图半生之乐。」

  主意已定,即忙收拾,遂检点家产,尽交嫡侄史再鱼,阖家同富公起程。不
多几日,已抵丹徒。富公欢道:「不履此地十载余矣!」到家中,但见被离荒草,
蜘网空庭,家人辈唯有富方尚在,其余不存一人。府县官俱来拜谒,当时的亲戚
又来趋跄,富老夫人想起当年起解的光景,看破人情,嘱富公、倬然淡淡的回了
他。

  亲戚中,唯倬然的母舅宋武城。金姑之父王玉楼年迈,廷伟养老在身边,受
用余年。倬然感尚义之德,因他不愿还乡,就与他娶了妻子,置些房产,安享一
生,后来成了家,儿子进了学,也是他好善之报。世无要置房另居,富公不许,
将自己房子让一半与他,同廷伟住,自与倬然住一半。两亲家每日只是游山玩水,
载酒囊琴,逍遥取乐。

  过了一年,倬然却好特升了都察院大堂,钦召进京,不敢耽搁。廷伟也要进
京候选,郎舅二人,拜辞了父母、丈人,止带了几个家人,收拾赴京。由旱路走
到枣强县,与人表父子、并屈渊相会。屈渊之父已死,居丧在家,倬然厚赠了他,
意欲同人表进京,扶持他功名。人表不愿,后来两个儿子,仗倬然之力,都进了
学。吕襄力也发了乡科,做了两任知县。吕匡力出了贡,做了一任通判,重兴家
业。倬然之报友可为不薄,这些皆是后话,不必絮烦。

  郎舅二人住了数日,作别起身。到京之日,倬然自去谢恩到任,廷伟即投供
谒选,选了湖广荆州推官,别了姊夫,自去上任。倬然由都察院历任尚书,致仕
回家,廷伟任满,行取进京考选兵科给事,亦做到察院。倬然大夫人生一子、一
女,小凤生两子。廷伟生二子,后来自己复了姓。以次子继了世无之后,世无不
回徐州,竟在女婿身边养老了。钟、富两家子孙,俱科甲绵绵,累代不绝,至今
江南人尚传其事云。

  评:集中叙钟、富二生处,不称之为风流才子;言史富二女处,亦不指之为
才貌佳人,便脱却小说窠臼病。

  又评:或嫌王守仁,自谪考场后,更不叙及,未免为疏漏之病。殊不知王公
乃此集之过文耳!当倬然俱疏申救一段,便了却一番知遇公案矣,若再提,如何
救他回来,如何会合,反觉蛇足之添,更莫若留此有余不足之地何!

  又评:灭获坏事,亘古为然。富公明理长著,尚受其惑,而况不如富公者乎!
有奴仆者,当置册于案头,三复观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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