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遇飞殃烈妇誓节

发布: 2011-02-12 22:02:58 发布:18yiren.tv

第七回遇飞殃烈妇誓节-

第七回遇飞殃烈妇誓节

  诗曰:
  百磨不怜方为节,留得声名万古芳。
  一似寒梅经雪后,清贞依旧独传香。

  当下富公对刁仁道:「我此番多凶少吉,本身之罪,自知不免;只刘瑾与我
系对头,虑有毁巢倾卵之虞。我一生只有此子,意欲预先藏过,以防意外。但托
孤之人眼前唯你。我如今将千斤担子交你,你急回家,悄然对夫人说知委曲。你
夫妇领了公子,往山东去住着,只说你私自逃遁,致嘱夫人递缉的呈状在县,以
为后计。倘邀天庇,朝廷不加重处,复图完聚。若我有不测,你好生与我辅养公
子,如得成人,延我一线,不独你是千古义仆,竟是富氏之恩人矣!」

  说罢,潸潸泪下,刁仁也假意弄出几点眼泪来,答道:「老爷何出此言!自
然逢凶化吉,决是无事的。万一不幸,有尴尬起来,小人向受大恩未报,将来为
程婴、杵臼者,非小人而何!请自放心,必有负老爷之托。只是于患难中,实不
忍别老爷而去,如今为公子大事,也顾不得了,小人明日就行。」富公道:「你
有此心,我心始慰。」当日无话,次日富公写了家书,即打发刁仁起身去了。

  却说山东抚院,姓李,讳湘南,虽与他是同年,但此事实不能周全,只得具
题了。那时刘瑾正恼着富御史,见了此本,知他被盗失印,正中其机,就要主张
批个纽解来京的旨意,欲置之死地。亏了大学士杨公一清,是富公的年伯,揣知
这一拿进来,性命难保,再四与刘瑾说道:「仓卒间被盗,原与失守城池者有间,
只着该巡抚核拟便了,何必提进来!」刘瑾不得已,批了该抚从重严核具奏。杨
公又另写手书,差人飞送李巡抚,嘱他不可轻拟,恐触了瑾怒。

  旨意到了山东,此时富公已在省下。李公见了旨意,即请富公进署,细细说
知。便道:「不是弟不用情,年兄的对头不好,难以周全。杨相公见光景不妙,
特写书与弟,托弟转致年兄耳。」富公道:「弟既犯罪,何敢希图侥幸,以累年
兄,只凭依法处治便了。」两下又说了些朝政的事,就辞了出来。

  李公不敢轻拟,定了遣戍,并佥妻具题达部。刘瑾以为轻了,就要处分问官,
全得杨相公委曲挽回,方才依。但刘瑾明知富公有妾生一子,不容使其漏网,批
令未分家之子,一并遣发陕西兰州卫充军,同城印官武弁,俱革职,仍着缉盗追
印。兖州府知府,费三千金买荐卓异,不想此案内也革了职。可见富公荣达,各
自有数,断不可强的。

  旨下到了山东,抚按即请富公看了,说道:「弟效力不能为年兄周全,有屈
了!」富公道:「这朝廷的法,与年兄何干?只求行文原籍,唤山妻辈来发遣便
了。」话毕辞出,到寓即唤一家人,同紫霞过来,吩咐道:「你两人今日即起身
回家,致意夫人,收拾料理,家事俱交富方管理。其余家人,要去者,听他自去
过活。公子的事,可在本县起一回文来。还有一说,可悄悄对夫人说,钟相公久
无消息,我今日又值此一变,若带小姐同去,实不便;孤身留在家,又不可,莫
若视一好对头,另嫁了罢。此乃一桩大事,断不可没主意,书已写下,可速去速
回。」

  两人接了家书,忙收拾行李起身。不则一日,已到家。叩见夫人,呈上家书,
把上项事说知。夫人此时,因刁仁到过,悉知其事,已将鹤仙交他去了。正在与
小姐终日烦恼,又知道了发遣一事,母女哭个不住。既而夫人对琼姐道:「你父
亲的意思,以钟郎杳无下落,恐误你终身,叫你另嫁,你意下何如?」

  琼姐听得,登时柳眉剔起,双颊通红,说道:「孩儿虽不识书字,然亦晓妇
道从一而终之义,即使钟生不弃,客死在外,儿亦不萌再醮之心,唯有继之以死,
以尽夫妇之情。何况钟郎尚在世间,断未有忽言更抱琵琶之说,背伦灭理,狗彘
之行,儿岂为乎!钟郎若在,儿亦不忍分离父母,将来唯有追随戍所,以侍晨昏。
况钟郎志诚君子,并非薄幸之徒,倘知遭此大祸,自然踪迹孩儿,完聚有日,母
亲断不可听父亲之言。倘必欲夺儿之志,则儿不敢丧名节,以偷生于人世也。」

  说罢,大哭。即取桌上一把剪子,把股乌云剪下。夫人慌忙去夺,已剪却大
半矣,从此夫人更不敢提另嫁之字。有诗赞富小姐曰:

  凛凛冰霜并碧霄,青丝一缕等#荛。
  男儿不惜平生节,独把真贞让阿娇。

  夫人就把家事料理明白,尽交富方。其余事,悉遵富公书上吩咐。又将盘费
银两,并细软之物,包叠停当,只候差人到,便起身。

  隔了几日,山东提牌到了,县差人来催夫人、公子去点解。夫人即在屏门后
对来差道:「未蒙之前,我小儿已被家奴刁仁拐遁,曾具呈在县,现差捕捉缉,
烦你转禀老爷,恳据实回文。至如我老身,若你老爷肯看缙绅体面,免了一番点
解,只消差人来,我们就起身了,不知可使得否?」差人道:「夫人见谕的,待
我们禀过老爷,回复便了。」言毕而去。

  去不多时,又来说道:「我老爷说,公子的事,自然准富老爷之情,据实回
文。若点解一说,此乃朝廷的法,夫人是钦犯,十分不能徇情,必须屈夫人一行。」
夫人道:「我以前的话,无非要你老爷尽一番通□之情,我既做了钦犯,岂惜得
出头露面?悉听便了!」差人道:「夫人见得极是。我们且去,明日早来,伺候
夫人到衙门前去。」夫人见此光景,知不能迟延,遂连夜收拾停当,叫家人雇下
了船只,当夜无话。

  次日绝早,差人来了,夫人吩咐打点轿子,即同差人至县前。差人进去禀了,
出来说道:「我们老爷多拜上,不消夫人下轿了。这就是老爷的情面。只是吩咐
致意夫人,今日便上船罢。」夫人道:「总之悉听!」差人道:「既如此,我们
也去收拾行李起身了,夫人请便罢。」即令轿夫抬回,夫人到家,又叫富方吩咐
了一番,即同小姐上船,只带两个家人同紫霞,又带两个丫鬟。

  可笑一切亲朋,当初富公赴京之时,毋论亲疏,争先进馈送行,还恐不肯收
他的;此时转身,连鬼也没一个来了。凄凄凉凉,母女二人开船而去。这也是炎
凉世态,人人如此,真令人可叹!正是:

  诗曰:
  炎凉世态总如花,万紫千红蝶捧葩,
  忽听杜鹃啼尽处,更无人泛武陵槎。

  夫人见光景,暗自感伤,一路无话。不则一日,船抵青江浦。舍舟登陆,雇
骡轿进发,早行夜住,涉水登山,说不尽风霜,客况之苦。行够多日,已抵济南
府。夫人、小姐与富公相见,各各悲伤。又把小姐立志坚贞的话,说了一番。

  富公对小姐道:「我为父的,读圣贤书,身为风纪之臣,岂不知名节为重,
而忍发此伤风败俗之念?只因遭此意外之变,我是获罪之人,岂惮劳苦。你是个
不出闺阁的女子,岂可出头露面,远涉风霜,况我此去回乡未卜,恐一旦而作边
磷,那时使你失足他乡,终何了局?况钟生负心远去,音信杳然,若留你在家,
一孱弱女子,如何使得?实在事出两难,故发此不得已之想。」

  小姐道:「若论孩儿与钟郎,夫妇之情不问存亡,自无二心之理。若论父母
之恩,则爹爹今日远戍边荒,身无亲属,孩儿岂忍不想相依膝下?昔缇萦尚能舍
身救父,儿岂惜出头露面之小节乎!一则尽孩儿为女之情,二则全孩儿夫妇之义,
倘日邀恩赦宥,回乡完聚,未可料也。」富公道:「汝能克全节孝,千古名香,
夏侯令之女不足数矣。有女如此,我死亦含笑九泉!只是数千里之遥,你闺娃嫩
质,叫我于心何忍。况你兄弟虽有刁仁夫妻抚育,然终是骨肉分离,使我牵肠,
此心已碎!」说罢,大家泪下。

  正说间,李抚院差人请,富公即起身进院,见礼毕。李公道:「尊眷到了么!」
富公道:「今日才到。」就把小姐愿追随去的话说了。李公称羡道:「年兄素行
端方,自然该有此令嫒,可谓是父是女。」富公道:「还有奉恳。小儿被恶奴拐
遁,原籍已有回文,求年兄周全。」李公道:「俟弟委曲周全便了,但今日□驾
者,有一言奉告。」富公道:「望赐教!」李公道:「昨日徐公有札说,刘瑾道
是轻处分了年兄,尚不能忘情,只是撇不得老徐情面。恐逗遛在此,彼或另生波
浪,令弟作速发遣,打发年兄起身。」

  言毕,将原书递与富公,富公接来看完,遂送还道:「极承徐公委曲覆庇,
年兄又辗转提携,使弟卸结难报大恩!既权奸不能忘情于弟,弟亦当以姓命置之
度外。今贱内已到,并无未了事,明日即可起身了,年兄只管打发咨差。弟此去,
倘天悯孤臣,不死异域,或图再拜尊颜也。」遂起身辞出,与夫人说知,收拾停
当。次早解差赍咨文,先来知会。随后李公亲来送行,送程仪二百四十两,彩缎
十端。富公再三不受,李公不从,只得拜领作别起程。李公送至十里之外,然后
分手,一行人取路,望陕西进发。

  评:托孤一〔事〕,求之衣冠中,恐难其人,而乃孟浪,付给一个贼奴,富
公其真瞽目者乎!

  又评:观世间妇女间,或有丈夫,仍然出不归者,心中遂怀无限怨恨,朝呼
夕詈,无刻不萌再嫁之思。较之富小姐一段,凛然不可代之志,宁不令此辈怀愧
羞死!

  总评:富公之于刁仁,始则惜其掊克之交,终则受其姻花之局,故陷之死地,
尚迷而不悟也!若远色轻财者,何至于斯!君子是以于富公,不能无憾也。


            第八回探消息书生投网

  词曰:
  《蝶恋花》
  纷纷魑魅寰区绕,我还疑碧天犹未晓。
个中机谷知音少,当头一棒今了了。
遍天涯消息谁讨,冤家路窄,忽遇前山獠。
一片含沙何处扫,令人扼腕增烦恼!

  富公挈家赴戍,一路无话,暂且不提。却说钟倬然当时因遭邢氏谗言,以至
翁婿生嫌,一愤之气,带了庆儿,飘然出门。到母舅宋武城家,说知来意,叮咛
有访问我的,只说不来。所以当日富公,着人到宋家询问,回说不来耳。一住数
日,即往浙江西湖,并越地之山阴禹穴间,遍览山水之胜。

  往来忽经数月,因想起父亲有个好友,是丹阳人,姓薄,名宇凉,出了贡,
现任河南开封府通判。还有父亲一个门人,姓符,名清,字秋云,是举人,在山
东东昌府莘县作宰。不如此去看他们,遨游山水,也是快事。主意已定,别了母
舅,买舟至浦口,雇了牲口往开封府进发。

  不则一日已到,下了店,即去往谒。农民进去禀了,原来那薄通判,年已望
六,其为人也,目有炎凉,心怀刻薄;其为官也,喜收暮夜之金,能吸穷檐之血。
为此履任以来,从无亲往朋来。因知钟生乃富御史之婿,见了名贴,即叫请进内
衙相会。

  倬然进内,礼毕,坐定。未叙寒温,薄老先问:「令岳大人一向万安?」倬
然道:「托赖福庇。」又说:「令先君与学生,为莫逆之交,不意仙游,使学生
尝抱人琴之感。又因一官匏系,寄迹他乡,致与贤侄又久疏世谊。今幸获赐教,
欣慰鄙怀!」倬然道:「先君在日,久叨知爱。不幸小侄怙恃继失,家道飘零,
一向寄食外家亲朋,父执交概疏阔。今因家居无聊,游学中州,使侄获瞻山斗,
何怜如之。且入境即闻老年伯政声匣野,民歌五礻夸,不胜庆羡。」

  薄老即吩咐将钟相公行李搬进宅内,遂设宴款待一番,情绪迥出寻常,倬然
甚是感激。一住数日,即欲辞行,薄老死命苦留,说道:「贤侄岂比外人,虽然
荒署慢贤,亦岂有到此即去之理!且请宽心,况尚有事请教。」倬然见他留意至
诚,只得住下。

  又隔了数日,只见薄老欣然进书房来,说道:「恭喜,适见邸抄,令岳已钦
召进京矣!」倬然道:「家岳宦游之念又澹,何忽有此举?薄老道:」乃词林姓
倪者,特荐的,只是学生有一事奉恳。「倬然道:」有何教论?「薄老道:」不
佞历俸已深,今值计典之期,欲请老侄入都,转恳令岳,介绍图一升转,不知老
侄肯用情否?「倬然道:」老之事,小侄该效微劳。但近来与家岳不睦,不屑去
求他。「薄老道:」这又奇了,老侄乃令岳之赘婿,情同父子,却为何不睦?「

  倬然便将宠用刁仁,赌气出门的话,告诉了。薄老听罢,就疑倬然是丈人逐
出来的,无所依归,来此就食的。便应道:「原来如此!」又说些闲话,便进去
了。自此一连两三日,不出来陪,家人们伺候并供给,也十成其七。是什么缘故?
原来此老势利肚肠,以前的情全是奉承他丈人的御史,并不是念平昔的世交。因
听见说翁婿不睦,知是奉承来无益的了。所以就转过脸来,诸凡冷淡了,这叫做
箭无虚发,势利的人往往皆然。倬然见此光景,也就会意了,不觉长笑一声,赋
律诗一首。

  诗曰:
  苍凉长剑倚秋天,孤客高吟寄短篇。
  世事人人诓个是,寒暄处处尽皆然。
  不愁老马终悲□,岂效歌鱼近乞怜。
  风浪几经余劲骨,笑听篱下大声传。

  次日即束装辞行。薄老假意留了一番,即送出程仪二两。倬然道:「老伯请
收了,小侄此来,不过念故旧之情,实非图苟且,以作抽丰之客。况囊中尚有杖
头,不烦费心,厚惠断不敢收!」作谢了就行。薄老亦不多让,即送了出门。主
仆二人仍到旧店中,谢了他即雇了牲口,往山东莘县而行。

  不则一日,到了莘县,即在东门外,寻了一个尘远庵作宿。庵僧超凡,原籍
也是丹徒,知是同乡,慨然留下。且意况甚觉洒脱,倬然亦喜。次日遂进城,往
谒符知县。原来那符秋云,平素为人、做官操守,与薄老不相上下,也在丹徒西
门住,家中人不时往来,已知钟生是丈人恼他出门的。当下见了名帖,思量他此
来,为久住之计,不好打发,终久招一怪,不如不见的干净!叫农民回说:「老
爷在此,因畏功令,一概绅衿亲友,并不接见。况来往的多,亦未知真假,名贴
也不敢领。」

  倬然听了,哈哈一笑道:「我便是惯冒名哄人的光棍!」叫庆儿接了贴,就
走。倒是庆儿愤愤的说道:「你老爷,是我老相公亲授业的门人,如今做了官,
眼睛忒高,看不见人了,天地君亲师,也没有的,还亏他在此做官!」倬然连忙
喝住,叫他跟了出城。

  回到庵中,想着资斧将竭,作何区处?即点坐潜思。那超凡询知符知县不见
缘由,又见倬然这般光景,便问道:「相公有何心事,可能赐教否?且未来还是
或行或止,或者贫僧能为你分忧,也未可知。」倬然听他词意慨然,似非世俗中
人,遂把出门的缘故,并河南的情由说了。便道:「小生目下,身心如浮云流水,
茫无定向,兼之所谒非人,势处阮籍之途,未免杨朱之泣,故在此踌躇不决。」

  超凡道:「这等看来,相公是个不趋势利,忠诚耿介之士了。可敬,可敬!
你请放心,僧虽是方外少年,时也曾替人排难解纷,千金一诺,眼里也认得几人,
人喜的是扶危济困,恼的是附势趋炎。你既是艰于进退,一年两载只管在此,总
不烦你费心。正可安心习静,以图进取。僧与尊驾结个云水之交,何如?」

  倬然听了,说道:「我只道风尘多势利,何期世外有高人!既蒙美意,只得
暂借一枝,容图厚报!」超凡笑道:「僧岂望报之人乎!若望报,则与世俗一流
矣。」倬然亦笑道:「以吾师之大雅,反是小生失言了。」从此倬然在庵中,别
无一事,日与书籍为伍,暇则与超凡谈今论古而已。

  却说庆儿见主人进退无计,寄食庵僧。暗想:「我随在此,有何出头日子,
不如走回乡去,别图生机,有何不美!况且还剩二三两银子,再偷他几件衣资,
卖来够做盘缠了。」主意已定,次日五更起来,收拾停当,悄悄开了门,飘然而
去。

  天明超凡起来,佛前装香,只见大门都开了,即往庆儿房中一看,行李俱无。
遂叫倬然说知,倬然道:「不消说得,此奴见我处于岐路之间,遂生背主之思,
小人之心,一险至此。可恨!可恨!」超凡道:「人情欢乐则聚,患难则离,洵
不谬矣!但如今衣冠,谁不俱炎凉之眼。即薄老与符君可鉴,岂可独责之小人乎!
此平常之事,不足为怪的,只索之一笑。」倬然听他说得透彻,也就不放在心上。
自此日月如驹,住在庵中,不觉一年有余。

  忽然一日,超凡在城中回来说:「闻得新任巡按,是令岳,可去见他么?」
倬然道:「翁婿至情,只因他忠言逆耳,不识贤愚,故尔愤然出门。但他现任此
地,若去见他,反觉势利了,只是不去的妙!」超凡道:「见识极是。」

  又迟了几时,听得出巡兖州府了,值此患难之时,我若不去,谁与料理家。
超凡道:「避之于显荣之候,趋之于患难之中,真豪杰胸襟,血性汉子,难得,
难得!如今足下,只该到济南府一询便知,此处去亦不远。贫僧与你打点盘费起
来,明日就行。」

  当夜无话,次早起来收拾行李,超凡送出盘费十两。倬然道:「不用许多!」
超凡道:「出外的人,多留些在囊中,也好防意外之需,倘有缓急,更求谁去!」
倬然方收下了,谢道:「吾师为世外之高人,早已超脱在世俗之外,一切感激套
话,不敢赘一字,总勒之于心耳,但小生此去,行止必有信至吾师。」超凡道:
「僧家迹踪无定,亦不必寄信来。」原来早上,超凡已雇下头口,当下便分别起
身。

  不则一日,行至高唐州,天色已晚,即在东门外一个大饭店中住下。少停,
即请店主人来问富公的事。那主人家道:「富按院问了军,往陕西去,才起身不
多时。客人与他想是亲戚么?」倬然未及答,只见内边一个人来,急急的叫了主
人家进去。你道这主人家是谁?原来就是沈君章。他与刁仁同展,开下此店,这
段情由,却在富公问军之时同时的。所以不便说了这边,又说那边。待我如今慢
慢补说出来。

  当时,刁仁自从在兖州府,领了富公家书,到家见了夫人,假哭了一场,说
上一大些忠义的鬼话,夫人一时也信他了,把一个儿子,竟把他了。那鹤仙是邢
氏从小领在身边,至今不离的,此时已有七岁,有甚不肯去。夫人又将几十两银
子与他做盘费,一夜里飘然而去,挈家竟至张家集沈君章家住下。原来当时打劫
之银,沈君章分了一半,一半分与众人,绸缎等物亦如是,彼时就有个一号鲸吞
之意。

  因见他夫妻到来,遂哄刁仁道:「兄弟这宗银子,放在家里,恐怕有个差错,
我尽寄出在外,对你说个明白,使你放心。」刁仁道:「哥说甚么话,弟有甚么
不放心!但那颗印,你们不拿来也罢,如今在否?」君章道:「那有心要他,只
因在扶手内,开看是印,那印我现埋在地下。」

  自此刁仁住在沈家,邢氏与沈君章常常温温旧情,好不快乐。隔不多时,不
想严查此盗案,乡村城市各处稽察。又因刘瑾必欲追究富公之子,恼李巡抚庇护,
以拐遁审责,竟把他降三级调用了。仍往原籍,并山东两处查缉。两按同在严急。

  此时君章的邻居,见刁仁一家来住下,就有人来问。君章虽支吾了去,终久
疑心生暗鬼,坐立不安。想着有个外甥,在高唐州住,唤盛二,是禁卒头儿。与
刁仁商议了,竟迁至高唐,在东门外赁了一所大房子,开着个大大的坊店,接宿
来往的人。恐富公子的事发作,刁仁遂改姓了王。幸而富夫人当日禀县报呈,只
说刁仁拐遁,并不说刁仁是山东人。所以此处,也没有人疑心,况且也没人认得
他。

  却却这日,倬然下在他店中,正在对沈君章动问富公的事,却好刁仁在里边
走出来。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熟,就住了步,在门缝里张看,认得是倬然。为此
使君章的儿子长儿,叫了沈君章进去。当下刁仁道:「你与他讲话的人,就是老
富的女婿钟倬然。便是我的对头了。」「怪道他进门就问老富」。刁仁道:「我
却要和你商议,此人最罡,将来回江南,知道我领了他舅子来,必要追究,就有
些不妥了。况丈人不在,权归于他,万一被他访着我了,可不是反吃他的亏!不
如先下手为强,非想个法儿算计他。」

  沈君章道:「店里人多,别事难做,现今奉宪搜查富公子,他是富御史的女
婿,不如等我州里去禀了,拿他去追究,官府自然将他收监。那时只消托我外甥,
预先替一个病呈,悄悄弄死他,谁来要了命去么。」刁仁道:「绝妙、妙、妙!
只是他明日早就起身了,须今夜就禀。」君章道:「我如今就去!」忙穿上袍子,
就往衙门,不多时,带了两个公人来了。沈君章即指定倬然道:「此位就是富按
院的女婿、钟相公!」不由分说,差人就将倬然一索拴了就走。

  倬然正不知为何,□□□□怎么说,那公人不言语,拉了就走,一径到(下
缺一面)匿富公子者,一并治罪。本州也不听你的狡辩,只解之上台,你到那里
分辩便了。「说罢,就吩咐收监候解,遂退堂进去了。倬然此时,已属百喙难辩
了,只得随了禁卒进监。

  正所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评:倬然算计得停停当当,至簿、符二处,不意闭门不纳,无心中遇超凡,
反能慷慨留宾,可(下缺)
 

            第九回脱天罗奇逢患难

  词曰:
  调寄《惜春飞》
  偶到南山逢白额,此际实难筹画。
陌路来到聂提山,樊笼情浥溢。
地阔天涯游子怯,□□缘幸未相隔。
寄语尘中客须识,恩仇报在咫尺。

  倬然到监中,正疑心店家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那里想到,是刁仁要害
他的缘故。又想:丈人既问了军去,鹤仙何故不随去,却是何人藏匿了,今日尚
在查缉!左思右想,竟想不出其中委曲。当下有个看守禁卒在内,即央他去店中
取行李。那人有二十开外年纪,姓尚名义,做人忠厚本分,和颜悦色。此时见倬
然央他,即慨然就走。

  只见外边又来了一个禁卒,相貌甚恶,此人是君章外甥盛二,乃禁卒头儿,
他受了母舅吩咐来的。当下问尚义那里去?尚义道替姓钟的取行李。盛二喝道:
「放屁,这是什地方,容易出入自由?你可知道,这里原是有天无日之处,除了
钱财,并不认得人的所在。打帐轻易取行李进来,除非你丈人还在此做按院,方
由得你这般性儿!」遂吩咐尚义道:「这是藏匿钦犯的罪人,好生看守。」说罢,
出去了。

  倬然只当付之不睹不闻,长笑一声道:「今日方知狱吏尊,周勃尚然,何况
于我!」暗忖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倘或解上司,好做盘缠。索性不与他,凭他怎
么便了。那尚义见盛二去了,便对倬然道:「相公,你请放心,他虽是这样说,
有我在此照管,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我虽是个禁卒,却无处不行些方便,我见
相公是个斯文人,有心要救你,只是事情大了,无可效力。晚间,我自有被褥与
你睡。」

  倬然听了,着实感激他。暗想,此辈中也有好人。身边遂取几钱银子送他,
他再三不要,两个说说话话,倒讲得投机。倬然便把查缉富公子的情由,问他是
怎么的?尚义道:「这等看起来,相公你果不知情的了。咳!可见屈事原有,但
我也不知其细,只晓得富老爷问了军,奉旨夫人、公子都有名的。不想江南回来,
说公子被家人姓刁的拐遁了,这边抚院也是这等回去。后来部驳了,将抚院降三
级调用了,丹徒知县也革了职。定要查缉富公子,所以行文江南、山东地方严查,
不想相公你撞在这网里来。」倬然听罢,才明白这个缘故,必是刁仁拐去了。

  正说间,只见盛二又来,看了一会,叫了尚义去,好一会才回来,却好天色
已晚。原来这监里犯人少,连倬然止得三个。是夜尚义引倬然,办在外边一间房
里睡,把自己的被褥,打开铺好,对倬然道:「相公今晚权睡一睡罢。」倬然道
:「多谢!」尚义又说:「待我去收拾晚饭你吃。」倬然道:「今夜不吃,既承
美意,有茶借一壶足矣。」尚义道:「有。」遂去烹了一壶茶来,与倬然吃了,
他自己另打一铺,对面睡下。

  倬然见他闷闷不悦,口里不住的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及至问他,
他说自己有心事,倬然也不再问。到了三更天气,倬然方才睡去,觉得有一人乱
推,吃了一惊,开眼一看,却是尚义。口里叫道:「钟相公起来,我有话说!」

  倬然见他这般光景,正不知为何!披衣而起,问道:「甚么话?」尚义道:
「那店家与你有仇。」倬然道:「素不相识,仇从何来?」又问:「有个姓王的,
与你有仇么?」倬然道:「也没有!总是我从未到过此地,焉得有仇人?」我亦
正疑那店家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

  尚义道:「这个我也不知委曲,只是老实告诉你,那姓王的,与店家是伙计,
两个商议了,要害你性命。那白日里来发话的,唤做盛二,是那姓沈店家的外甥,
他叫我去计议停当,明日先在官府处,报你有急病,到晚上,要我帮他把你缢死,
许我二十两银子。我口里虽应允,心里却要想个法救你,所以左思右想,竟不曾
睡,特与你说知。」

  倬然听了,惊得目定口呆!细思这两人,并未识面的,因何要害我命,却从
那里想起?便道:「尚兄,你可救得我么?」尚义道:「我踌躇再四,别无计策,
三十二着,走为上着。我左右父哥俱亡,又无妻室,这监里就算是我的家,并无
挂碍。明晚盛二必亲到这里,难做手脚了。趁今夜天还未明,收拾了行李,和你
同走了罢!我有个亲戚,在真定府枣强县住,到那里另商议计。」倬然道:「你
的大恩,使我图报不尽!」

  而两个遂忙忙的将衣服行李,收拾停当。幸而监内,连尚义只得两个禁卒,
那一个,只得十六七岁的孩子,睡得像死人一般,况且又在里面犯人屋里,那里
知觉。凭他两个开了监门而出。东门开得早,挨出了城,不敢从大路走,拣着小
路往前,忙忙而行。

  那一日,赶到了武城县,离高唐有站路,心上稍安。可怜倬然何曾走惯路的,
没奈何走了一日,困乏已极。是夜宿于武城旅店中。次早起来,二人都雇了牲口,
取路望枣强发进。行了数日,到枣强止隔得四十里地。

  那一日,贪走了几里地,走过了宿头,巴不到前途,天色黑了,见大道旁,
有个庄子,地名锦石林,两个只得进去寻人家借宿一宵,自当相谢。那老儿见倬
然是个斯文,连忙答礼道:「你们想是走过宿头了,此处并无歇店,别家是不肯
留的,我那行些方便,留一宿罢。」

  遂引了二人进来。虽是庄家房子,却也雅致洁净。到客位里,放下行李,坐
定。倬然动问他上姓,老儿答道:「贱姓屈。」也回问他二人,倬然随口答道:
「我们姓张。」老屈道:「二位请坐,我去吩咐收拾晚饭吃,待我叫小儿来奉陪。」
说罢,往内去了。须臾,他儿子出来,动问了些闹话,遂掌上灯,引二人到东首
一间小房里来,将行李安放炕上。

  倬然举目四顾,只见中间一只桌上,供着一个木主,上写着:

  龙图再世神明代巡富公长生之位

  面前供着一个香炉。倬然便问道:「这个木主,为何而设?」那后生道:
「客人,一言难尽,让我告诉。我唤屈渊,去年在临清做买卖,遭到一场冤枉,
人命盗情的事,监在监中,自分必死。亏了巡按富老爷,私行亲访出了杀人凶身,
开释了我,又赏了盘费,打发宁家。我因感他活命之恩,无门可报,只得立此木
主,朝夕辨一炷香拜他。」

  说完,又叹口气道:「只是天道不明,这样好老爷,被丧良心的强盗,打劫
了他,失了印,累他远戍边方。我前日闻他起身,特特赶去送他,也尽我这点下
情。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倬然听了,知道就是丈人。便说道:「原来如此,
该感激他。」

  尚义见倬然不说什么,也便不做声。倬然此时,见丈人的木主,虽怨他当初
的信谗,到底动了翁婿之情,念他从小收养之恩,只管呆呆的,对着木主看,几
至泪下。屈渊道:「尊客莫不与恩主,有些瓜葛的么?」倬然暗忖,此人既受丈
人活命之恩,又见他父子俱像忠厚的,料无他虑,便答道:「既是患难中人,不
敢相瞒,其实是家岳!」

  屈渊听得,连忙叩头下去,道:「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倬然扯他不
住,只得同叩了一首。屈渊道:「天幸相公辱降,使小人见相公,即如见恩主一
般。请问相公何往?」倬然遂把真姓名说了,又将前后情由,细述一遍。屈渊道
:「天不佑好人,怎么有这些不如意的事!既如此,相公不必他往,敝处幽僻,
小人三年两载,养得你起,住在此再作计较。」又入内请出其父来,重新见礼。
老屈道:「初时不知恩主爷的贵戚,多多得罪!」倬然也谢了一番。

  那老儿进去,重整酒肴果品之类,不移时,摆上八座就饮。倬然道:「小生
今日之遇屈亲翁,真可谓患难奇逢。既承高谊,在此也甚安心,只是不知家中消
耗,贱内不知同家岳去否」妻弟不知果的是何人拐遁?每一转念,食不下咽。
「屈渊道:」不须过虑,过两日,待小人亲赴江南,到府上采一确信来便了。
「倬然道:」若得足下一行固妙,只是搅扰已不当,如何又敢动烦。「屈渊道:」
相公休说这话,小人受老爷大恩未报,岂惜这些步履之劳,谅我做得来的事,任
从驱使便是。「吃完了酒饭,收拾就寝。自此一日三餐,极尽恭敬。

  隔了两三日,屈渊道:「我收拾盘费行囊了,相公你写下家书,小人明早就
起身了。」倬然见心,真心肯去,当下写就家书。果然屈渊次早要了书,往返一
月有余,回来了。打听得富小姐不肯改嫁,随往戍所的话,又说家事是富方管理,
公子确是什么刁仁领了去,只是目下为公子的事,着实严急,富管家竭力支持,
费了好些钱钞。我为此不敢到府上投家书,只在邻近打听了此信来,原书带回,
相公急切断不可回去。倬然听得小姐的信,心如刀割,不觉惨然泪下。尚义劝解,
终不能释然,当下致谢了屈渊。是夕,赋律诗一首,而寄所怀。诗曰:

  几载天涯客,宁忘鼓瑟人,
  端庄知素志,冰操见贞真。
  砥柱流中劲,梅花雪后春,
  关山千里梦,数点泪痕新。

  却说高唐州因倬然走了,之后,州官将盛二责三十板,也下了监,遽了越狱,
通行追缉,声息渐渐紧起来。倬然与尚义商议道:「起先解到上司,倒还有分辨,
如今出去,竟分不得皂白了。又恐连累屈渊,不如再往别处走走。」因对屈渊说
知,屈渊道:「就有连累,我无怨。只是没个定向,往那里去好?我却想着个地
方,不知钟相公意何如?」倬然道:「是何处?」

  屈渊道:「小人有个表叔,姓吕,名人表,原籍枣强,因他父亲曾在江西南
昌府属作二尹,卒于任所,他就营在彼。不想遇际宁王甚爱他,用为门客,诸事
信任。现今家资巨万。他原是秀才,做人慷慨好客,仗义疏财。前有家书来,叫
我去走走,我因父亲年老,不敢远出。他书上又托我,在本地请个先生,去教他
儿子的书。我如今送相公到那里,倘少西席,则为西席,如有了西席,彼亦必然
相留。以相公之才品,得他荐入宁王,或者倒是一个机会。况闻宁王招贤纳士,
去无不留的。」

  倬然道:「我也不敢希望西席,奈日下徘徊岐路,既有这个令亲处,只得暂
为鹪□栖宿。」屈渊道:「只是还有一句话,如今相公是避难之人,须暂改换姓
名方好。就是表叔处,亦不可说明。」倬然道:「极是!我如今把钟字去了半边,
姓了金;把那半边折开,是千里二字,做了讳。且与足下相遇甚奇,号为奇遇,
可好么?」屈渊道:「甚好!」倬然道:「只是事不宜迟了。」屈渊道:「小人
就打点,明日起身罢。」

  当夜无话,次早起来,收拾停当,辞了老屈,三人即起身往江西。倬然是个
傲气的人,因出于不得已,千里投人,在路感怀,口占一律诗曰:

  问遍河山岂胜游,鸟啼□路草含愁,
  诸君请拭新亭泪,孤客难消宋玉秋。
  傲骨羞从贫处折,短歌聊为世情酬,
  眼前日月虚相过,未必陵阳晚拜侯。

  屈渊在路上,又说道:「我却还有一个商议哩!此去钟相公自然说我送去的
先生了,只是尚义儿说甚么人,只得要权时得罪了,可认作钟相公的管家罢。」
倬然道:「这使不得,我心何安!」尚义道:「这有何碍,就这等罢。」计议已
定,晓行夜宿,水陆奔驰,行够多日,已抵南昌府。

  原来吕家住在王府东首。进得城来,问至他家,果然住着个大房子,门前站
立些管家。那管家问了三人的来由,即进去报知。须臾,那吕人表出来邀请,至
大厅上,叙礼毕,坐定。倬然看那吕人表,四十左右年纪,修髯仪面,态度温和。
当下人表先与屈渊叙了久阔的寒温,次问倬然。屈渊代他说了籍贯并假姓字,又
将来意说了,倬然也道了一番初会的套话。

  人表看倬然风流倜傥,先已欢喜,及至论谈之际,见他风生籍籍,出史入经,
连声赞道:「台兄少年大才,玉堂金马之品,当今第一流人也,弟恨相逢之晚!」
是夜设宴盛款。次日,即率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名匡力,小的十三岁,名襄
力,拜从受业,宾主欢然。

  评:尚义之救钟生,是烧冷的人,不似薄老之不放空箭。可见仕路中人,不
如一禁卒,能不慨之!


            第十回陷黑狱卖女求生
 
  词曰:
  《南乡子》
  人说干将利,我道孔方无义。
爱汝丰姿,骨肉能相刺,盟山誓海从教弃!
犹望同舟济,岂料刁仁施毒计。
一命付南柯,撇却娇妻,爱女分离,从前妙算浑如戏!

  这回且按下钟倬然,在吕人表家坐西席不提。话说刁仁在高唐州,无意中遇
着了钟生,便商议出这毒计来,要害他性命。彼时,盛二不肯,许了他几十两银
子,方才应允。不意钟生走了,州官把盛二打了三十板,监着。那盛二本来也是
歪人,况且从来小人原无肝胆的。高兴头上,贪了财,便应承了,及至祸患临身,
自然抱怨在刁仁身上来。

  不料,州官当时连夜备文,将钟生报过府的了。如今上司提人,州官只把盛
二重责。刁仁只得与他上下衙门用钱料理。沈君章又从中间打些夹帐,共费了四
五百两,才弄得盛二再去着缉原犯,将这件事做了。

  未完,盛二几番要说出刁仁买嘱他,谋害人的缘故来,刁仁只得央沈君章转
求他,被他诈了二百两,方才默然。刁仁此时着实懊悔起来,思量害人,那知害
了自己,做了扑灯蛾。终日愁闷,店也无心开了,因而旧病复发,一心只想去赌
钱,思量赢些转来补空。不料,又做了滚汤浇雪,不上半年,把从前在富家克克
剥剥,欺人哄诈的财物,输个罄尽!沈君章见他这般行径,暗忖:我留他一家在
此同住,原想吃他些银子。今见费了这些,又见输个精光。

  一日,对刁仁道:「兄弟,咱与你说明白,富家之物,你该分一千两。除了
官司用的,并你输的,算来所剩不上百两了。咱只管包在身里做甚,咱情愿吃些
亏,找你一百两,各自营趁罢。至于一向盘缠,咱哥儿面上不算了。」

  刁仁此时明知被他吃了去,所谓强更有强中手,既落在手内,悔之无用了。
只得忍气吞声收了银子,自此二人就有些言和意不和了。况且邢氏与沈君章睡得
滚热,反厌起刁仁来了,终日与他吵吵闹闹。小凤此时已有二十岁了,只因刁仁
心里要留他在家,仗他姿色,教他传母业,赚些大钱,故意不许人家。

  就是小凤心里,还望倬然之订,巴不得能不嫁。只是他立心端正,揣知其父
之意,便自韬藏,不肯轻与人见。知道刁仁要害钟生一事,心中着实忿恨,常常
借题敷演,把其父数落一场。所以刁仁受其妻女絮聒不过,主意要收拾了些本钱,
往外做买卖,要刑氏拿些来凑本。那知邢氏私蓄还有,只因丈夫心变了,分厘不
肯。刁仁气愤,止拿了那一百两,收拾行李出门。想着有个朋友,原是赶脚的,
住在河涧府故城县郑家道口,姓陆,名国文,要同他买了枣子,往南边发卖去,
故一径往郑家道口来。

  不则一日,到了陆国文家,天色将晚,却好国文在家,两个叙了寒温。国文
道:「数年不会,一家在那里?」刁仁道:「向在京里往来,如今住在高唐州,
在家闲不过,特来与哥商议,买些枣儿,往南去做买卖。」国文道:「来得甚好,
咱正想卖了口头,出去混混日子,咱哥儿可好做个伙计。」讲了一会,忙去收拾
晚饭,二人正要坐定吃酒,只见门外拥了一伙人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两个一索
缚了。

  陆国文叫喊起来,内中一个骂道:「好贼!你干得好事,还敢嘴强。」兜面
便是一掌,打个踉跄。众人动手,将家里搬个精光,把他妻子交与地方,带了他
两个便走。你道为何?原来数日前,陆国文合了一伙响马,在故城县地方打劫了
一个京官的兄弟,有千余金资囊,那兄弟坐在故城县里,要县官拿这伙贼。县官
差了番子手,遍处查缉,拿了三个,当堂招了陆国文,为此来拿他。不想刁仁造
化低,却好撞在这网里,也拿去了。总是他处处坏了良心,所以有此意外之祸。

  当时拿到县里,县官连夜就审,将他二人一夹,陆国文招了。刁仁招实良民,
并不知情,乃是来探亲的。县官道:「你与贼人亲戚,必非善类!」喝令再夹。
看官,听说:夹乃极刑,即使能受者,也经不得一连两三夹,总有十分冤枉,亦
只得招了,且偷生顷刻。故此凡为官之人,听审必须虚心度理,不可逞一时之怒,
视夹棍为散愁解闷之轻意用他,这便是造福无穷了。

  当下刁仁受夹不过,只得屈招了,下了监,也埋怨不着陆国文。常言道:
「小姨上了妹夫门,来的不是!」只是身边之物,并行李都失了,实是冤枉的。
家信不通,那里有钱,要央个人往家通信,情愿厚谢。那些禁卒,是杀人不皱眉
的魔君,那管你冤枉不冤枉!只因要他的谢仪,且等家信通了,好索他的常列钱。
内中一个禁卒道:「既然你肯厚谢,可写家信,我替你走一遭。阿弥陀佛,我叫
张佛子,极肯行方便的。」刁仁道:「若得爷发这点慈悲之心,便是我重生父母
了。」遂借了纸笔,写上几句粗话,与沈君章说道:

  弟命该死,方到陆国文家,不料国文数日前做下不良之事,弟正撞在网里,
受尽极刑,有口难分。现今在监,口食无度,使用全无,谅来多死少生。乞望哥
看弟兄情分,千万设处钱钞,亲来料理。再者作急寻个人家,打发小凤出门,将
财礼来救命。至嘱至嘱,千万千万!难弟刁仁具将字封好,写明住址,交把张佛
子,佛子接了,次日就走。

  不二日,已到高唐。沈君章是开饭店的人,一问便知。却好君章在家,问了
来意,接了那封信。他不识字,拆开央对门一个人念了一遍,便对张佛子道:
「虽承张爷枉顾,但在下与他实非亲戚,他出外做买卖,也不知他外边的事。张
爷请坐,在下拿此信,去与他家里人看了,再商议罢。」

  遂一面吩咐店里伙计管待,自己往内,对邢氏说知。邢氏全不在心上,说道
:「这样人,死了倒干净!」君章道:「你心上要救他也不?」邢氏即睁圆浪眼
道:「救他则甚!我为他丧尽体面,挣得钱来只好供他赌,累我东来西去。从前
想起来,并无一些好处,叫我丢不下。实对你说,我舍得他死,安心不要他了,
怕天下断了男人种么?」君章道:「咱有句知心话对你说,不如趁此机会打发他
上路罢,咱两个做个长久夫妻,可不好么?」邢氏道:「我的乖乖,咱两个是割
不断的了,有甚么闲话说,你有事只管去做。」君章道:「他字上叫打发小凤出
门,我看这丫头诸事倔强,终日长吁短叹,留他在家也不相安,不如着他去罢。」
邢氏道:「女儿大了,终道是人家的!这丫头我也看他不上了。」君章道:「既
如此,我就托人寻主儿去。」

  言毕,出门去对一做媒的朱小泉说了。次日即打发张佛子起身,说道:「烦
爷先去,在下已对他家里说了,要设处钱钞,一时无措,待他们设处了,在下就
来。」送了张佛子一两盘缠,佛子接了道:「弟在县前住,只问张佛子人人知道。
君章兄若来,即到舍下便了。」遂作别而去。

  话说朱小泉隔了一日,就来说道:「有真定府一个大财主,姓乌号量涵,在
此要娶妾,若看中了,肯出一百五财。若你们肯,我便同他来看。」君章道:
「今急如星火要救他父亲,有甚不肯!咱自对他娘说,你只管领来看就是了。」

  小泉遂别去,去不多时,果然同一个人,衣冠楚楚而来。邢氏将女儿打扮得
十分潇洒,那人一看,便中了。当面讲财礼,君章拿班做势,那人见小凤人物标
致,添到一百六十两。即日就送了财礼,约定次日要娶。君章依允,忙忙的便去
备些出嫁的衣饰。

  小凤此时,已知打发他远嫁为妾。便对邢氏哭道:「母亲,你舍得将我远去,
若是这宗银子去救父亲,我亦无怨,你不要被人蛊惑了,置之不理,你女儿死在
九泉也不瞑目的。况且,我看昨日来相我这人,身上穿得体面,而举止轻佻,出
言粗蠢,料此人定非正经人。你女儿此去,不知如何结局!生离死别,总在今日。」

  说罢,放声大哭。邢氏虽心若顽石的女人,见他说得伤心,也掉了几点泪。
劝道:「你不必多忧,沈伯伯打听得详细,万万无错。虽是到人为妾,倘生得儿
女,后来也有受用的日子。」沈君章的老婆汤氏,也来相劝,小凤只得住了泪。

  次日,朱小泉即领了轿子,娶新人来。邢氏遂打发小凤上轿,因那姓乌的说,
当日就要起身的。沈君章即备了头口,送过门来,果然那姓乌的就收拾了车辆起
身。沈君章送腰站地方,小凤哭哭啼啼,千叮万嘱,托他救父亲出来!

  君章安慰了一番,分别回家。对邢氏道:「好了,去了这丫头,眼前也清静
些,只是鹤仙,只得七八岁的孩子,看他气质甚是不好。以前他家里的都知道,
就是前日为钟倬然逃走的事情,州里差人来说起,不知怎么听见了,就对我说:」
沈伯伯,那人说甚么钟倬然?我记得我姊夫也叫这个名字。我喝住了他,他就不
言语了。我想来留在身边,万一大起来,知了我们的事,可不是养虎害身!我也
要寻个法儿,弄他出去。「邢氏道:」这个且慢,你往故城县去要紧,看了一个
下落,大家放心些。「沈君章道:」明日就去了。是夜,与邢氏大整旗枪,掀天
塌地的干了一夜。

  次日收拾出门,一路早行夜宿,到了故城,竟至张佛子家来。佛子在家相见
了,先谢前日搅扰,次说你令友盼望之极。君章道:「别有商议!」佛子见他欲
言不言,半吞半吐的光景,又问道:「沈爷,你此来必定进去,看他一看?」君
章道:「老实告诉张爷,他妻子恼他不学好,赌钱吃酒,带累了好些气。今又犯
了事,巴不能盼他死,那里肯来救他。所以在下来,与张爷商议。」

  那佛子原来佛口蛇心的人,见君章的光景,早已瞧破三分,便说道:「这等
看起来,不但不救他,莫不是要打发他早些上路么?老实对你说,你有话可同我
计议便了。」沈君章道:「实有此心,不知张爷肯担当否?」佛子道:「天下何
事做不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若舍得大大的谢仪,包管顷刻令你见个了当。
这里面不知断送了多少人命,谁希罕他一个。」君章大喜道:「咱看张爷是个麻
利人,若果然做得来,也不敢谢少,一百两细丝。」

  佛子见许了一百两,满心欢喜道:「且住,此事我一个人也行不来,待我去
与伙计们说妥了,回复你。」说罢,就去了。去不多时,又同了一个姓王的来,
三人当面讲定,当日替他出了病呈,明日便动手。君章即在身边摸出五十两一封,
递与佛子道:「先交一半,见了真信找足。」二人收了,自去知会众人。

  至次日更深时分,三人动手把他缢死。可笑刁仁,伶伶俐俐、极奸、极诈、
极会算计人的,到此地位,不能一毫挣扎。只因他一生奸伪,并无心腹,以至祸
起萧墙,仇生家室,竟死于妻友之手。岂非恶人之报,天道昭章!次日禀了官,
只说病亡,拖出荒郊,总承了几只犬儿,一顿大饱。君章亲到尸边看了,遂找足
了那五十两。又分外谢了佛子,作别起身,回家报知邢氏。自此,邢氏死心着意
的随着沈君章,朝朝暮暮,恣意宣淫,好不快活。

  评:伤心哉,刁仁!痛矣乎,刁仁!身死狱中,皆因妻友之毒,只因其心之
不良。作此书者深心,故笔不曰倬然之报刁仁,不曰富公之报刁仁,而刁仁自收
毒报于妻友,其中曲折,令人不可测度。而世之处妻友者,当奉以为鉴。

  又评:邢氏钟情于君章,便忍杀结发之夫,不惜亲生之女,妇人之心,一狠
至此!

 
           第十一回史世无一见识奇货
 
  词曰:
  《青玉案》
  白眼红尘,谁知假和真,英雄可惜沉沦,一腔怨气何伸!
错将美玉指顽石,令人几掣昆吾,牝牡骊黄之处,幸亏眼睛不昧。

  却说富公子鹤仙,已长成八岁了。当初刁仁在日,原送他在学里读书,却也
古怪,虽然年小,那一种举止动静,骨格丰姿,自有大家气象。且性极沉静,平
日从不与街坊上孩子戏耍,闲时只独自坐地。家中事,心里都记得些,常常想起
来,一般样也在背地里掉点泪。邢氏虽是个歪女人,然从小哺他乳的,终有些疼
他。况且小凤在日,十分怜惜他的。

  此时,刁仁死了,小凤去了,依归沈君章,小人心肠,只顾目前,那肯念他
是个公子,只管恣意凌贱。八岁的孩子,驱使他买东买西,还叫他在店中服侍客
人,装烟点火,取水拾柴,稍有不遂,轻骂重打。邢氏起先还疼他,后来也趁着
沈君章的喜怒了。初时鹤仙也不甚怕,那里禁得起几顿狠打,不怕你不畏惧。

  左邻右舍,只知是王家的儿子,谁知道是一个御史的公子,反做了骡夫的奴
仆,鹤仙受了打骂,常在背后告诉人家说:「我不是王家的儿子,主家是我的奴
才,他也不姓王。」那些人一时也不辨出他的话,从中有好事者,将此话来对君
章道,君章把些言语支吾了。自此不独沈君章恨之入髓,连邢氏也怒之如仇了。
两个商议妥当,决意要卖他。夜里推他在房门外,独自一个睡,可怜衣衫褴褛不
成模样,亏了汤氏原是老实人,性极慈善,见如此凌虐。他十分不忍,便收拾他
在身边睡。衣服破了,与他缝补浆洗。孩子管甚亲疏,只知疼他的,便是好的。

  自此又过了一年,鹤仙却实九岁了。忽然一日,州里两个衙役,送个客人来
下店,却是州官的朋友,姓史,名青,字世无,江南徐州人。家资巨万,四十以
外年纪,少年时遂叨乡荐,因无意功名,三十之外绝不会试,为人胸襟洒脱,仗
义疏财,有鲁子敬、孔北海之风。性好山水之乐,因打从河南北,直转到高唐。
那州官要留他在衙内,世无原非为抽丰而来,不过想住几日,看看高唐风景。所
以不欲在内,情愿在店里。只因沈君章的店房,高大洁净,所以送他来。

  一行主仆三人,沈君章加意奉承是不消说。忽一日,君章托朱小泉觅主要卖
鹤仙,小泉说妥了本地一个乡绅人家,要买个小厮,在书房里伺候,就领了一个
管家来看。君章领出鹤仙,正在那里看,适值史世无在州里赴宴回来,见三四个
人围看孩子,因注目将那孩子来一看。原来此老精于风鉴,但见他生得天庭高耸,
地角方圆,目秀眉清,神光代目,暗忖何以有此宁馨儿,长来必是廊庙之器。可
惜沉埋在此!

  遂问道:「此子何来?」君章答道:「是一个敝亲的儿子,他父亲已亡,其
母寡居,欲要卖他。因城里田老爷家要,着管家在此看。」世无因问他姓甚,君
章道:「姓王。」世无又问:「如今田老爷家,看得中否?」君章道:「嫌太小,
不要!」世无听了,便归到房里,唤家人史义,吩咐道:「你请主人家来说话。」

  史义即去,叫了君章进来,世无逊他坐,君章让他是官府的乡亲,死也不肯,
世无再三逊他,方才坐下。世无道:「你们这孩子,果要卖么?」君章道:「果
然!」世无道:「我实对你说,此子我爱他,可惜与人家为奴仆,我年近五旬,
尚未有子,欲继他为螟蛉。愿送白银二十两,酬他之母,相烦去说一说。」君章
见许了二十两银子,便满口应承道:「爷既爱他,不必问得,悉如尊命便了,只
怕此儿收福。」

  世无恐他返悔,便道:「既如此,你叫其母写入帖子与我为凭,言定与我为
嗣,后来不许归宗了。」君章道:「这个自然。」便去央对门一个教书先生,写
了帖子来,双手交把世无。世无收了,叫史义兑了二十两银子,交他君章收了,
就去领出鹤仙来拜父亲。

  却也古怪,那鹤仙,一则因日常受苦不过,听见有人过继为子,心上也巴不
得离此地;二则也是机缘凑合,见了世无,竟像一向认得的,毫不怕生。问他话,
一一回答,说得井井有条。喜得个世无竟如拾了一件至宝!即取名廷伟。次日买
些绸缎,与他做衣服,浑身换过。常言道:佛要金装,人要衣服!此时又另是一
番相貌了。

  正是:丰城有剑尘埋土,不遇张华那得知!

  那州官知道,也来贺喜,请他父子赴席。世无得了廷伟之后,喜之不胜,也
无心在高唐州住了,急急别了州官,收拾行李,带了廷伟,起身回家。一路上,
免不得受些晓风残月,淡雨浓霜,作客的人势所必有。不则一日,已到家中。

  原来世无一妻一妾,正妻王氏无出,妾朱氏止生一女,乳名云姐,年方九岁。
当下各相见了,世无领过廷伟,说明所以,令他拜了王氏、朱氏。廷伟比云姐大
两月,也着他二人见了礼。王氏见廷伟生得清秀,也自欢喜。世无就请了一个姓
韩的先生,是当地秀才,学问甚高,在家教廷伟的书。廷伟天生资质,闻一知二,
先生亦甚爱他。

  光阴荏苒,忽然长成,至十四岁了,先生替他取了一字,曰「书蕴」。是时
不独举业大进,而且诗词俱擅。是年文宗案临岁试,廷伟县府考,俱叨前列。及
至进院,早早完了卷,求宗师面看。宗师一见他少年飘烨,先已欢喜,及接他卷
子,细细看完了,喜动眉宇。说道:「你年少,只怕是计诵来的。天色尚早,本
院要面试你一篇,若果文气一样,定然取你。」廷伟道:「求老爷命题!」宗师
遂出「吾十有五」一句,叫他就在堂上做。

  日未下山,廷伟已完篇。送上宗师,宗师见他敏捷,业已称奇。看至起股道
:「十五以前,聪明悉淡,当识见之未凝,则亦浑然一吾耳!俎豆嬉游,孰解舒
长之岁月。十五以后,征迈靡涯,正愤乐之递至,则亦皇然一吾耳!晦明寒暑,
无非黾勉之居诸。」看完了,即大加赞赏道:「好似此童年,有此养到之笔,宿
儒所不及也。」遂问今年几岁,廷伟答道:「十四岁了。」

  宗师花把卷面上圈了三圈,面许取了第一名。廷伟叩谢了出场。到家将场中
事,告诉了世无,世无大喜。及至发案,果然史廷伟是案首,阖家喜个不了,世
无自以为有眼力不差。廷伟参谒之后,拜了客,免不得亲朋一番贺喜,阖群人没
一个不夸赞世无螟蛉得这样一个好儿子。彼时就有人来与廷伟作伐,世无俱辞年
纪尚小,概不许允。

  只因世无久有念头,要将云姐配他,以继子而为赘婿,又亲热些。此乃与妻
妾们私议的话,所以不另议婚姻。那云姐是年也十四岁了,长得柳眉杏脸,齿白
唇红,腰之细,羞说小蛮态之媚,慢夸飞燕,真个是行来入画,一见魂销!世无
亦尝教他读书写字,故尔粗知笔墨,夫妇珍爱,不啻明珠。

  此时,亦有许多人来求亲,世无也俱辞绝。云姐身边有个侍儿,比云姐大一
岁,名曰紫箫,性极聪慧,他仍然在老主母房中。听得要将云姐匹配廷伟的话,
即至房告诉云姐,又说:「大相公与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可不
是小姐莫大之喜。」云姐道:「婚姻事,自父母主张。未知真假,我是个闺女家,
怎么你这丫头,把这话私告诉我,甚为无礼。下次如此,我必对奶奶说,决不怪
恕!」紫箫便不敢则声。

  那里知道,云姐平日虽极端庄,与廷伟兄妹间从不戏耍,然心中亦甚爱他才
貌。此时口虽发作丫鬟,心里亦但愿如此。此乃大概闺阁中女子,无有不爱慕才
貌大夫的私心,亦不独云姐而然也!

  评:廷伟始为公子,中为管脚的所使,皆天使之然也。然虽天使之然,而君
章之与刁仁,先称莫逆,后盗其妻,卖其女,杀其身,刁仁应皆受此报。不该以
贵宦之子,视为几货,以赁易为人也。及看廷伟之采芹入泮,方知天产奇人,定
不埋没于流俗也。
 

           第十二回富廷伟半夜诉衷情

  词曰:
  孤灯掩映黄昏后,更几阵狂风骤。
短调长吟意自悠,无情无绪处处成愁。
离人想彻痛江州,梦魂千里,空向罗浮,为想双亲忆故丘。
一腔幽恨,数载情思,欲诉又还休。

  却说廷伟自十四岁进了学,次年就交十五岁了,斯时情窦大开。尝见了云姐,
私心赞叹道:「古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如是!娶妻如此,亦人生之快事。」
因念受世无大恩,出入之间,见了云姐,兄妹之礼肃然。那里知道,云姐自从得
了紫箫这句话之后,见了廷伟,反遮遮掩掩起来,言语之间,亦不甚交接,绝不
似以前光景。廷伟却不知世无有坦腹之意,疑心以为女儿大了,是害羞的意思,
自此竟不能常常相见了。忽一日,读书倦了,无聊之思,作成了一绝。

诗曰:
  有美东邻绝世妍,蓝由无壁觅良缘。
  分明咫尺高唐路,碍着云横未敢前。

  咏毕,即将稿儿折置书中。事有凑巧,此日世无因思连日未查廷伟功课,忽
然踱到书房来,廷伟正在昼寝,也不惊觉他。因翻阅桌上,却在书内检着了那首
绝句,展开看了,暗忖道:「他从不出门,并无外遇,此诗为何而作?」一时会
过意来,即纳之袖中,走到房中,对王氏商议道:「一向有心将云姐匹配廷伟,
今男女俱已长大,若不明言,番彼此反有嫌疑。我意即托韩先生作媒,与廷伟说
知,缔此丝萝。再迟二三年做,也了却一桩大事,你们意下何如?」

  王氏、朱氏皆说极好。世无当日遂设两席酒筵,即在书房内,请出韩先生来,
说知此情。先生极口称赞道:「书蕴之才,自是远大之器,况从幼属兄赏鉴者,
今更以掌珠许字,可谓独具千秋,探遗珠于沧海,辨璞玉于荆山。敬服,敬服!
弟当效劳。」说毕,即到廷伟房内说知。廷伟因寻不着那首绝句,疑心世无看见
取去,心中正惊畏不定,一闻此言,真是天从人愿。韩先生即率领至大厅上,请
过世无,叩拜了,以定子婿之礼;世无又率领进去,拜了两个丈母。当日并无别
客,师生、翁婿对席,尽饮而散。从此,廷伟在史家,又觉亲热了些,只是云姐
反要避他,竟不能见面了。

  却说,家中大厅之左,有一花园,园之后,通着内边,园中有台榭、池沼亦
颇幽雅。时值清明,因先生回家去了,廷伟独自无聊,踱至园中,去看花。进得
园来,只见云姐独自坐在桃花下,手内折了一枝桃花在那里看。廷伟望见,喜之
不胜。悄悄走至背后,在他香肩之上轻轻一拍,道:「贤妹,连日少会,你却在
此独乐。」

  云姐吃了一惊,转身一看,见是廷伟,即远远走开去。廷伟道:「妹何独自
在此?」云姐道:「见桃花开得烂漫,特来一观。」廷伟道:「贤妹,只知你爱
桃花,焉知桃花不爱妹乎!然而桃花方之我妹,只怕桃花自□□□。」云姐不答。

  廷伟见云姐默默无语,又道:「昔为兄妹,今赋关睢,何反畏惧娇羞,情同
陌路?岂以尘俗凡夫,不当妄近仙子乎!」云姐道:「虽赋关睢,未谐合卺,终
有嫌疑。而哥哥竟以凡夫仙子为喻,何言之太毒,而责之太深也。」廷伟笑道:
「一时戏言,多有唐突。」遂走近前,一把扯住道:「贤妹少坐,你看春色如许,
粉蝶奔忙,昆虫亦知爱色,为人岂不解韵,尔我正该赏鉴谈心。」

  云姐立定不动,廷伟便伸手搂他来坐,云姐变色道:「夫妇之礼,当导之以
正,何乃擅行戏谑,哥哥视妹为何如人也?今后切须要尊重些。况上有父母,下
有婢仆,倘一旦知之,甚属不雅。」说罢,撒脱手,竟不顾而去。廷伟顿觉无颜,
怏怏而返。归到书房,暗想:虽受他一场抡白,然话也是正理,只是自见之后,
相爱越深,相思越重。而云姐又深自韬藏,总不得一面矣。不觉思慕伤神,竟成
恹恹一病,卧榻不起。世无夫妇俱来看视,请医调治,那知此乃心病,非药饵所
能少效。一家慌做一堆,云姐也悄悄着紫箫来问候。

  廷伟低低问道:「小姐亦知我病乎?」紫箫道:「小姐知大相公抱恙,特令
贱妾来问安。」廷伟叹口气道:「我之病大约不起的了。」紫箫道:「大相公何
出此言?」廷伟道:「你来得甚好,有句话要你达上小姐,我此病实为小姐而起。」
紫箫道:「却是为何?」廷伟道:「我与小姐昔为兄妹,今谐琴瑟,我慕之,爱
之,不啻连城之璧。何期小姐自结姻以来,反觉情同冰炭!我固始因爱慕,终继
感愤,酿成此病矣。」

  说罢,不禁凄惨之状。紫箫道:「大相公放心,小姐必无此意,我且去回复
小姐。」廷伟道:「我还有一言,可致意小姐,倘念夫妇之情,肯亲来看一看,
则我死而瞑目矣。」紫箫道:「待贱妾去说便了。」言罢,回到房中,将廷违之
言,细述一遍。云姐道:「我以礼节自持,他却错怪我了。」紫箫道:「大相公
病势沉重,必要小姐去一看,说得甚觉可怜!」云姐道:「我怎么好去!倘人知
觉,亦不便。」紫箫道:「小姐与大相公又当别论,原是兄妹,以妹看哥哥的病,
亦有何碍?况且除了贱妾之外,更有谁知?」

  云姐听了这番,也十分怜惜,便道:「既如此,你可先去说,我到晚间人静
之后去一看,叫他预先打发出房中小厮。」紫箫领命,即到书房复了廷伟。廷伟
知云姐肯来,觉得身子爽然了一半。到晚上只推嫌小厮打呼重,不耐烦,着他外
面睡了。看看到了黄昏之后,只见紫箫先来说道:「小姐来看相公哩!」随后云
姐也到,站立床前,见廷伟吁吁的喘气,只得问一声道:「哥哥病势何如?」

  廷伟不则声,但以手相招,云姐只得又近前一步。廷伟道:「念仆遭家不造,
落魄风尘,蒙大人抚以为子,且以贤妹许字,自谓苹蘩得仍,私心甚喜,且爱慕
贤妹。已非一日。只碍着兄妹两字,终不敢萌非礼之心。今既为夫妇,情难别论,
何贤妹微有外我之意?自从受你一番抡白之后,惊愧成病,今蒙玉趾降临,死亦
无憾矣!」说罢,潸潸泪下。

  云姐听了,亦觉惨然,道:「哥哥你休错怪小妹,以兄班马之才,妹得侍巾
栉,平生之愿足矣!只因虽有伉俪之名,尚虚唱随之实,终属有别。所以深自韬
藏,以谨男女之嫌耳。」廷伟道:「我还有一言请教。我自揣病入膏盲,倘一旦
不禄,则贤妹更当如何?」云姐道:「妇人从一而终,更有何说!」言讫亦微微
掉下几点泪来。廷伟道:「贤妹情见于词,仆死亦瞑目,只是尚有一事奉恳,但
恐贤妹不依。」云姐道:「除了非礼之事,断无不依。」廷伟道:「我病中,岂
能言及其他。只因爱妹实深,但求贤妹和衣伴我少睡片刻,即或不幸,九泉之下,
亦可了一段夫妇之愿矣。」

  云姐此时,竟无了主意。欲待不依,又怜他病重,说得哀呜之状;欲待应允,
又恐他相犯!一时双颊通红,默然不语。紫箫道:「小姐就在此少伴相公一会,
待我先到房中去看看再来,倘或奶奶叫唤,也好支吾。」云姐也只是默然。廷伟
见他默然不语,料来是肯的了,便手挽香肩,搂他倒去。紫箫道:「小姐,我去
就来!」便扣上房门而去。廷伟拉他在被里去,云姐道:「我衣服冷,恐冰了你,
在外面坐坐罢。」廷伟道:「不妨!」死命扯进被去,云姐只得依他。

  廷伟见他进了被,便劝他脱衣服,云姐却不依,只好以脸相偎,浑身抚摩,
摩到了风流之处,云姐用手相格。廷伟虽是有病,然因害相思而起,原非膏盲之
症。俗云:心病还将心药医!此时见了云姐,病去大半,未免动了欲念,因而婉
转求欢。云姐抵死不从,说道:「我此番举动,已属非礼,若欲他求,实难从命。
且我来此,因君在病中,十分不能违命,只得冒昧从依。君不可视我为怀春之行,
况尔我佳期有待,何急急于此乎!」

  言毕,就要起身。廷伟知不能强,只得住了。其余朱唇绛脸,酥乳香腮,唯
命自从。抚摩了一会,廷伟即沉沉睡去。至三更时分,紫箫来催小姐进去,方才
惊觉,云姐即起来,与他上下盖好。说道:「你宽心将息,我进去了。」廷伟嘱
以后期。云姐道:「且看我若不便当,令紫箫不时来相看。」说罢而去。

  却说廷伟与云姐虽无云雨之欢,然得此一会,了却相思,身心顿觉爽然,渐
渐竟有起色,调养几日,公然全愈。世无夫妇心上始安,云姐亦自暗喜。从此廷
伟病好之后,只是埋头读书。但尝想着此身虽然安享,婚姻已就,然父母不知下
落,家园乌有。家中事,虽然依稀记得些,终不明白。父母当初为何分离的,又
不知为何叫刁仁将我藏着,却受了沈君章许多凌辱。想至此处,不觉凄然,又不
觉愤然,因赋诗二章寄感。诗云:

  摇落春秋十几旬,个中心事问谁真!
  恨无勾践三千卒,喜结田横五百人。
  生岂空桑虚怙恃,行将何地觅萱椿?
  他年若问门衰落,恃浪休教中副轮。

  其二
  谁怜岐路历问关,十载含冤泪满颜。
  郁气全凭三尺剑,悲风吹透万重山。
  双亲白发当年恨,孤客青衫此日班。
  极目陇头增凄恻,要离墓畔水潺湲。

  停笔,又想离父母之时,也有七岁,怎么父母的仪容,一些也想不起来?胡
思乱想了一会,是夜已及二更时分,身子困乏,即隐几而卧。忽梦见父母,仪容
枯稿,面身悲戚之状。口里说道:「我儿,可认得你父母么?」廷伟一见,扯住
了,放声大哭。此时世无尚未安寝,听见哭声是廷伟的。忙到书房中来看,见他
伏桌而哭,连推几推,方才醒来,犹作欷歔不止。知他是做梦,便问道:「为何?」

  廷伟抬头见是世无,即站起身来,道:「孩儿偶得一梦。」世无见了桌上的
诗,问道:「这诗可是才做的?」答道:「是才做的。」世无道:「看你诗中之
意,大有不堪之情,当初记得那姓沈的说你令尊弃世,有母寡居,今据此诗,明
明父母俱在,其中定有缘故!倘有别情,何妨告诉我知道。」廷伟道:「论起来,
大人之前,说也不碍,其实孩儿父母尚在,只是当初分离的时,因在稚年,竟不
知委曲。总是孩儿不姓王,连那姓王的,也不是真姓,他本姓刁,是小仆,非父
也。」

  世无愕然,道:「这又奇了,你本是姓甚?」廷伟道:「本姓富,江南镇江
府丹徒县人。家父曾为山东巡按,彼不知为着何事,孩儿只得七岁,家母托刁仁
夫妇,领至山东,恐人知觅,他故改姓了王。刁仁死后,孩儿即同其妇,在沈家
过活,沈姓乃刁仁之友也。彼时孩儿幸遇大人,不至落魄他乡耳。」

  世无听了大惊道:「这等说,你是富珍卿的令郎了!珍卿与我是乡同年,他
的始末,我却悉知。」廷伟道:「求大人细述其详!」世无就将出巡兖州府,被
盗失印,并刘太监怪他,遣戍陕西。又通行查他的儿子,部驳两次,后来这事渐
渐冷了,前后说了一遍。廷伟道:「今日孩儿如梦方觉,但记得还有一个家姊,
姊丈姓钟,大人必然也知之?」世无道:「令姊丈叫钟倬然,我也曾会过,当初
怪你令尊宠用刁仁,因而翁婿生隙,飘然远出,你令姐随往戍所。」

  廷伟听到此处,方知这根由。世无又道:「论起来,你是钦犯,刘瑾尚在当
权,不可令人知此情由。家中奴仆不可令彼知之,你今后也不必过忧,候乡试之
后,我差人送你至陕西,拜认二亲便了。」廷伟谢道:「若得如此,孩儿粉身难
报!」世无道:「昔为年家,今作翁婿,可见机缘有在耳。」说罢即进内将这番
情由,对王、朱二夫人说明,吩咐秘而不提。自此廷伟只是读书,是年科试又取
了批首,进场得中第二名正魁,一家欢喜不了。过了八、九月,收拾进京会试。

  评:螟蛉为子,本欲承祖继宗,贪其才貌,赘作东床,私会云姐,染成重病,
点染出色。忽借一梦,写出想父慕母,是其心思转关绝奇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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