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的裙摆

发布: 2011-02-12 22:04:26 发布:18yiren.tv

校服的裙摆


校服的裙摆
  PARTY1小三儿画外音童小乐: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小三儿: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童小乐:不是。

  小三儿: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童小乐:也不是。

  小三儿: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童小乐:是你。

  青木河及其它故事开始的那年,我七岁。

  我生活的小镇是个古镇,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青木河。青木河镇有条贯穿全镇的不大不小的河,也叫青木河,那天我正在青木河边玩耍,我捡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去挑掉落在水里的一个旧作业本,我不知道那本子会是谁的,但我很想看看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写了些什么。太阳照着我脏得不成样子的白裙子,我看到童小乐从河的那头狂奔而来,近了,他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妈死了。

  你妈死了!

  童小乐说:你爸爸让你快点回家去!

  然后,他的手用力地往后一摆,指着我家的方向。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眩晕得差点站不住脚。

  然后,童小乐牵着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刚跑到家门口,我就被我爸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刮子。屋子里传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我舅妈的,外婆的,三姑六姨的,她们哭得那么的声嘶力竭不可救药好像天已经完全地塌了下来。我扶着墙边慢慢地蹲下,抚摸渐渐麻木的脸颊,巴不得此时此刻心聋目盲。

  过了一会儿,童小乐偷偷地蹭到我身边来,问我:“小三儿,你疼不疼呢?”

  “你说疼不疼?!”我很凶地喊回去。

  “我有药。”童小乐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把它打开,巴巴地递到我面前,我闻到一种很特别的很清凉的味道,于是忍不住使劲地闻了闻。

  “我被我爸打了,就用这个。”童小乐说,“你试试,很灵的。一擦就不疼了。”

  “不疼。”我把他的手一把推开,“用不着。”

  “你别难过。”童小乐低声说。

  我转头看他,他却不看我,低头拨弄着墙边的一颗草。

  傍晚,我爬上小阁楼,看到一轮圆得不可思议的月亮。楼下的哭声终于停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阁楼上的小闹钟在滴嗒滴嗒地走,还有老鼠悉悉索索爬过的声音。那个时候我才彻底明白过来,那个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痛苦哼哼的女人走了,那个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走了,以后,我再也不用替她洗脸洗脚或是端水送饭了。

  我轻松了。

  我可以在青木河边想玩多久玩多久了。

  我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七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不知疼痛的孩子。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没过多久,我就被送进了学校读书,是有什么干部到我家来,逼着我爸爸送我去上学的,我已经过了七岁,她们吓唬我爸说如果再不送我去上学就要坐牢,爸爸一开始跟她们吵得很厉害,后来兴许实在是有些怕“坐牢”。于是就送我去了。我没有新书包,背的是我爸以前用过的一个怪里怪气的黑包,包好多年没用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橡胶一样的味道。它在上学的第一天就被高年级的男生从我的肩膀上扯下来挂到了很高的一颗树上,我够不着那棵树,童小乐也够不着,我看到他在树下做一次又一次的跳跃,试图想要替我把书包拿下来,但是他做不到。

  童小乐只比我大几天,他已经念二年级了。在这个学校里资历比我深一些,可是一样被欺负,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抱着手臂看着童小乐跳个不停笑得东倒西歪,有个很胖的男生一面笑还一面说:“努力呀,还差一点点就够得着了哦。”

  童小乐的脸因为痛苦和激动已经变得涨红。

  我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粗粗的那种,我走到那个胖男生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下子就猛抽到了他的脸上,他被我打得尖叫起来,捂住脸,脸上的红印清晰可见。

  我继续疯狂挥舞着手里的树枝,男生们被我吓得四处逃窜,我回过身来,用树枝指着那个胖男生说:你,去把书包给我拿下来!

  那男生显然被我吓倒了,忘了我拿的不过是一根树枝而不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他乖乖地把书包取下来还给了我,这才捂着脸跑掉了。童小乐用吃惊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很久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我说:“小三儿,没想到你这么凶。”

  其实我对童小乐一直都很凶,就像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一样,我们从小玩到大,童小乐的妈妈对我一直也很好。那天我们回家后,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书包的价格是十块钱,就在街边的一个小店里买的,小店的老板长着很难看的山羊胡子,他说:“开学了,书包最好卖,十块钱算是很便宜了。”

  童小乐一直冲着他做鬼脸。做得他都有些火了,在童小乐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重复说:“十块钱真的是很很便宜了!”

  我把爸爸的黑包拎在手里,背着新书包进了家门。正在饭桌上喝闷酒的爸爸歪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我:“书包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

  “什么?”

  “是童小乐的妈妈给我买的。”我的声音小下去。

  他一把拖过我来,没头没脸地就是一顿狂揍:“我叫你要人家东西,我叫你要人家东西,你这死丫头,我们家的脸全让你给丢尽了……”

  我不记得他打了我多久,反正肯定是打累了,才住了手。他继续坐到桌上去喝酒,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桌上只有一盘孤孤单单的花生米。我觉得脸上很腻很脏,于是走到水龙头面前洗脸,有红色的东西和着自来水慢慢地流到白色的瓷盆里,我知道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血流了很久都没有要停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觉得痛。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吃饭。

  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看着我。递给我一袋子米花糖。我没有伸手去接,他说:“你不吃东西,是不是也想死?”

  我不说话。

  我觉得死并不是什么坏事。

  他把米花糖硬往我手里塞,我拼命地往桌子后面躲,就在我以为他又要打我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门了。

  敲门的人是我的班主任秦老师,她二十多岁,长辫子,说话温柔极了,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跟在她后面的是屁颠屁颠的童小乐。秦老师摸摸童小乐的头说:“这里真难找,多亏小乐替我带路,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爸爸抢先说:“老师,我们小三儿病了,明天就去上学。”

  “呀,什么病,要不要去看医生?”秦老师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来,她的手柔软极了,一贴到我额头上就让我有想睡觉的感觉,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小三儿的身体是最棒的。”童小乐多嘴多舌地说,“她长这么大,都没有挂过一次水,我还挂过呢,去年得重感冒的时候。”

  “是吗?”秦老师奇怪地说,“干吗叫小三儿,难道你还有哥哥姐姐吗?”

  “没有。”我爸爸又抢先说,“就这么顺口叫的。”

  “你的脸这边怎么了?”秦老师忽然把我的脸扭过去问。

  “没什么。”我别过头,轻描淡写的说,“碰了一下而已。”

  “下次小心点儿哦。”秦老师微笑着说,“我还有事先走啦,要是病好了,明天记得来上学!”

  “好的。”我说。我把嘴咧开来,用一个非常做作的微笑送她离开,那微笑让我的脸变得无比僵硬,但我还是坚持了好长时间。

  秦老师前脚刚走,我爸爸后脚就出了门。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破天荒地在桌上留下了五块钱,用一个碗压着,旧旧的已经生了毛边的纸币。

  “走。”我把纸币飞速地从碗下抽出来,对童小乐说,“我请你吃面条去。”

  童小乐出人意料的沉默,他默默地和我一起来到街那头那家叫“王记”的小面馆,黄昏的小面馆寂寥,孤独。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才发现童小乐的面一点儿也没动。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神忧郁得有些神经质。

  “你不饿吗?”我问他。

  “他打你了。”童小乐盯着我的脸说。

  “你不饿我吃。”我用双手把他的面捧到了我的面前。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自己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这个饱嗝让我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就冲出了面店,童小乐追上来,在我的身后喊:“为什么你不告诉老师他打你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做爸爸的也不能乱打人,要是打过份了,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你有完没完?”我回过身去看着童小乐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是不是想他被抓起来,你是不是想我什么也没有!”

  喊完后,我跑掉了。

  童小乐没有追上来。

  我在青木河边一直坐到天黑。很黑的黑夜,天上却有一朵很白很透明的云。

  月亮不停地在云边滑来滑去,像是要寻求一种温暖。

  我没有月亮。

  这个月亮是很多人的,但不是我的。

  小阁楼和公主裙两个月后,我被告之,我有新妈妈了。

  那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长相还可以,但牙很黄,说起话来声音很大。

  我放学的时候,她站在我们家的外屋,正在指指点点的说:“这里改造一下,开个杂货店是完全可以的,地方这么好,不利用起来可惜了!”

  “是的,是的。”我爸说。

  女人把手臂张得老开:“我们可以卖得比别家便宜一点,我哥就是开超市的,很大的超市,连锁的,要什么有什么!这方面我有经验!”

  “是的,是的。”我爸说。

  说完后,他看到了我,把我一拉,拉到那个女人面前:“小三儿,叫妈妈。”

  “就是她?”女人看着我,身子往后仰一点,用惊讶的口吻说,“你女儿长得很漂亮啊,不像是你生的!”

  我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是我妈生的。”我说完这话就进了里屋。

  屋外传来那女人的大笑,我听到她跟我爸爸夸我很有意思,然后她又说了一次,她很大声很大声地说,这丫头真的很漂亮,真的不像是你生的。

  她的喉咙就像是破锣鼓做的。

  后来我知道,这个女人是外省人,一条腿有点跛,左耳失聪,离婚后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有一点积蓄,是我姨妈介绍给我爸的。

  我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娶了她。

  除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个词,女人来到我家后还让我深深懂得另了一个词:大刀阔斧。首先,她改造了我家的房子,除了翻新不说,我们家的外屋真的被她变成了杂货店,卖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人来买东西的时候,他们就支上桌子打麻将。我本来一直在外屋有张小床睡觉,现在,我只有睡到阁楼上了。

  不过这倒是我愿意的,女人也挺勤快,把阁楼上收拾得很干净,还买了药水来打,老鼠没有了,小窗户上加了纱窗,夏天的时候我可以开着窗睡觉,有风吹来,不会有蚊子。然后,女人开始改造我爸爸,有一天我爸爸忽然穿上了西装,头发吹得一边倒,他直着身子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我居然没有认出他,还以为是到我家来买东西的顾客,一直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是他,当时我真的是吓了好大一跳的,一个你一直认为很熟悉的人忽然变得一点儿也不熟悉了,你想不吓一跳都不可能。

  再过了些时日,女人开始想改造我,她给我买了一条公主裙,粉红色的那种,硬是要我穿上试试。我很坚决地告诉她我是从来都不穿裙子的,我不喜欢穿裙子。

  她用两根手指拎着裙子用一种无限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不气馁地说:穿上看看?

  我转身跑上了阁楼。

  那天晚上我又被打了,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把碗和筷子碰得丁当响,我爸爸说我这是“没修养”的表现,他手里的筷子很“有修养”地落到我的身上,“啪”

  地一声打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当场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女人说:啧啧啧,打什么打,孩子是要教育的哇,我爸就打得更欢了。

  我没有哭。我一直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就赢了。

  那条公主裙后来穿到了我一个表妹的身上。我那个表妹差不多有两个我那么宽,那裙子穿在她身上,她就像动物园里的小丑,可她偏偏得意非凡。你看着她的样子想不郁闷都不行。

  我要做的事开始越来越多,洗衣服,洗碗,在他们打麻将打得如醉如痴的时候替他们看店,每晚,女人都会把钱细细地数一遍,然后大声吩咐我说:“小三儿,洗脚水给我端上来!水不要太烫哦,用手试一下!”

  她不这样打招呼也许还好一些,她这么一讲,我就老有一种要用开水烫她的冲动。但事实上,我当然什么也不敢做,我忍辱负重,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可以早一天结束。

  有一天清晨,我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于是没有吃早饭。他们要上城里去进货去了,命令我在家里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门”诱惑我说:“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里收拾干净,把店看好,钱要数数好,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个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课的。”我有气无力地说,“不然老师会找来。”

  “一天不上有什么要紧!”爸爸说,“老师来了你就装病!”

  “不可以的。”我说。

  “老子说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头举起来。

  我还是背着我的书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来,拿着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头,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抢他的洗衣棒,他没想到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于是愤怒地抓住我的衣领,轻而易举把把我拎了起来,他不顾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阁楼上,我听到“嗒”的一声,他用一把铁锁锁上了小阁楼的那个门。然后我听到他喊:“上你个龟儿子的学,老子喊你做点事还喊不动了,养你这死丫头有什么用!”

  我的头被他敲得疼死了,只想睡觉,于是我对自己说,也好,就这样睡一会儿,也好。

  我没想到的是,我被关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开始发烧,并饿得头晕眼花。在这期间,我听到童小乐敲门数次的声音,但是我没的力气应他。我把头从小阁楼的窗户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我的全身发烫,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希望他可以绕到后面来看一看,但是他始终没有。

  我竖起耳朵,也一直没有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因为饿,我开始觉得冷,因为冷,我开始觉得怕,因为怕,我烧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喝一口水,想扑到清凉的青木河里去透口气,我希望有人来带我出去,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轮不属于我的月亮,在远远的天边无用地照着。

  再醒来的时候,我是在县医院里,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去县城,我透过病房的窗口看到了一幢很高的灰色的楼,再转过头来,我看到了童小乐的妈妈。

  “好了。”童小乐的妈妈爱怜地摸摸我的脸说,“小三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怎么了?”我问她。

  “你病了,你爸妈出去进货,耽误了时间,第二天一早才回家,发现你已经烧得昏过去了,急性肺炎,镇里的医生说是治不好了,多亏了秦老师坚持要送到县医院……”

  她一面说一面抹眼泪。

  正说着,秦老师和童小乐一起进来了,原来,秦老师带着童小乐去给我买吃的去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馄饨,秦老师说:“小三儿你放心,我们教育过你爸爸了,以后他再也不会打你。”

  童小乐说:“他要是打你,你就告诉秦老师。秦老师会告诉派出所!”

  我低不语,无论说什么,我都会觉得羞耻。

  七岁的时候,我的父亲让我懂得“羞耻”这个词最深刻的意义。

  我的病很快好了,我回到了镇上,回到了那个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却不得不回的家。我看着那两个的人眼色小心行事,我每天不得不洗一大盆的衣服和所有的碗筷,在他们打麻将的时候捧着一本语文书等着别人来打酱油或是买包烟,我还是穿着我旧旧的衣服在破旧的校园里穿行。我没有好朋友,每天上学放学,只有童小乐会跟在我的后面,说一些不太有意思的笑话跟我听。就在我觉不出生活有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的事。

  什么都是突如其来那天是放学,我们一,二年级所有的女生都被赶到学校的操场上去排队集合,校长领着好几个人站在台上指指点点,那些人以前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穿着很夸张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还有人扛着一个很大的照相机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摄像机)走来走去。校长的表情很严肃,秦老师则看上去很轻松,她拍拍我前面一个女孩子的肩膀说:大导演来选角儿啦,挑小演员,演电影!你们都要好好表现呢,选中了,也给我们学校长长脸!

  那些女孩都兴奋极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学楼的一角,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我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面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面前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说:就是她了。

  “她吗?”校长说。

  “她。”大胡子肯定地说。

  说完,大胡子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想不想拍戏?”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想。”

  大胡子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表情,就是这个感觉,绝了!”

  我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完全没有方向。

  秦老师从后面挤过来,她兴奋地握着我的手说:“真好,小三儿,导演选中你了,还不谢谢导演?快谢谢导演!”

  “谢谢导演。”我稀里糊涂表情僵硬地说。

  导演指挥着他手下的人:“请老师帮着联系一下,马上跟她家长签合约,明天就开拍,小李,你今晚负责跟小孩子说戏!晚上让她住在宾馆里,别回家住了。”

  我忍不住转头问秦老师:“他们要干吗?”

  “傻孩子。”秦老师低声对我说,“这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啊,来咱们青木河拍戏,戏里要个小演员,选中你啦,多高兴的事啊!”

  “我不会演戏。”我说。

  “导演说你行你准行!”秦老师坚定地说,“这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

  结果,那天我没能回家,一个大姐姐把我接到了青木河最有名的宾馆,是三星级的,饭菜很香,床软得让你一挨着它就想睡觉。我刚要睡着的时候来了个中年女人,她拎着一个大包,告诉我她姓李,是导演助理,负责来跟我说戏的,跟我住在一个屋。我那时不明白什么叫“说戏”,虽然很累很累了,但吃了他们的饭睡了他们的床就只好强撑着眼皮听她说下去。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一面摇着那个本子一面开始跟我说故事:“有一个全国有名的音乐家,因为婚姻的不幸,离开了他最深爱的舞台。带着他有自闭症的女儿来到了乡下定居。”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看着我说:“你要演的就是这个音乐家的女儿。”

  “什么叫自闭症?”我问。

  她想了一下说:“就是不说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哦。”我说。

  “我继续讲啊,你认真听啊。”她摇着本子继续讲下去,“后来,一个美丽的乡村教师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她给父女俩的生活带来了欢笑,女儿的病终于好了,音乐家也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首都他热爱的舞台。他复出后的演出非常成功,可是这时候,却传来了乡村教师患了绝症的消息……。在这部戏里,你虽然没什么台词,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联系音乐家和乡村教师情感的一个纽带,特别是……”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因为宾馆外面传来了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趴到窗口看,发现不得了,宾馆外面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拦啊拦的,连警车都开过来了。

  “怎么了?”我吓丝丝地问。

  “还不都是叶眉吗。”李老师叹口气说,“她走到哪里都这样。”

  “叶眉是谁?”我问。

  “难道你不看电影吗?”李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说,“或者,看电视?”

  我摇摇头。

  “她可是现在最红的明星啦。”李老师说,“在这部戏里,她演的就是乡村女教师,你到最后要喊她妈妈的,你是很幸运的咯。”

  “哦。”我说。

  我们坐回床边,李老师继续跟我说戏,但是我眼皮实在太重,最后很不争气地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我看到李老师从床上弹了起来,打开了房间的门。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叶眉,她穿着漂亮的睡衣,披着长发,赤着脚,惊慌失措地站在过道里。指着自己的房间慌乱地说:“有,有老鼠。”

  “叶眉小姐,不可能的。”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这里是才装修过的,不可能有老鼠的。”

  “哎,我来陪你睡吧。”李老师走上前,拉住她说:“快睡觉快睡觉,明天一早就要拍戏,辛苦着呢,我替你看着,保证没事。”

  走了两步李老师忽然回头看着我说:“小朋友你怕不怕,要不也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睡?”

  “我不怕的。”我说完,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个晚上,我并没有看清叶眉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我在餐厅里吃早饭的时候,秦老师来了,她跟我说让我安心拍戏,每天晚上会过来给我补功课,还告诉我我爸爸妈妈也特别的高兴。

  我偷偷问她:“要拍多久?”

  “一个月吧。”秦老师说。

  “要那么久?我都不用上学,也不能回家?”

  “家嘛近,你随时可以回去看看的啊。”秦老师说,“学习我刚才说过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学校会安排老师给你补课,你能上这个戏,不仅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青木河镇的骄傲啊。”

  “哦。”我说。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叶眉,听说她在戏里演你的老师?”秦老师低声问我,“她是不是和电影里一样漂亮?”

  “我不知道。”我说。

  我没有看过电影,也没有见过叶眉。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记得给我要个签名。”秦老师走的时候,咯咯笑着对我说。

  吃过早饭,我被李老师牵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化妆间,叶眉已经化好了妆,坐在一个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非常普通的乡里教师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光彩照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点傻傻地看着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说:“你是蓝蓝吗,我们昨晚见过啦。”

  “我不叫蓝蓝。”我说。

  “在这部戏里,你叫蓝蓝,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得叫蓝蓝。”叶眉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我的头说,“快,叫我陶老师,我从今天起叫陶老师了。”

  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干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叶眉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叫啊。”李老师在旁边催我。

  我叫不出口。

  “该你化妆啦。”就在这时候,有人把我从叶眉的身边一把拉走,“快,换衣服去。”

  救我的人是化妆师,他把带我带到一堆漂亮的衣服前,把衣服拎起来比划得我眼花缭乱,化妆师好一阵折腾,才终于把我收拾好了,我被他推到众人的面前,叶眉第一个叫起来:“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呵。”

  “是啊,很漂亮很漂亮啊。”一堆人都在附和。

  就这样,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演艺生涯”。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叶眉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我很庆幸两点,第一点,不用说话,因为我的普通话实在是糟糕极了。

  第二点庆幸的是:自闭症是病,但不是神经病。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第一次演戏就演一个神经病。

  镇上对剧组非常的支持,我们镇长还特别把他的家借出来给我们拍戏。镇长夫人对我也很巴结,称我为“小明星”,我一去,就给我拿饮料喝。程凡叔叔的小提琴拉得很棒,黄昏的时候,太阳落山了,他站在镇长家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我的心就有些要碎裂的感觉,在这之前,我并不懂得任何的音乐。琴声让我的眼睛忽然变得潮湿,让我有一种想奔跑的冲动,可是导演一直要我玩玩具,脸上不可以有表情,要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我那时候觉得导演真是最残忍的人。

  后来戏演进去了,才开始觉得,自闭症最残忍,得自闭症真还不如得神经病。

  我们镇上有个神经病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挺甜,有时候我和童小乐到她家院子里偷葡萄吃,她也不骂我们,还冲我们直乐。

  可是“自闭”,真的是一点儿感觉也不能有。

  有一场戏,是拍我走丢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边跑,后来躲在了草丛里,“爸爸”和“陶老师”还有“村民”一起来找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场戏,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门”的继母,他们是群众演员,一起跟着喊:“蓝蓝,蓝蓝……”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小三儿,小三儿……”

  我听到导演骂他们说:“是喊蓝蓝,不是喊小三儿!”

  他们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谦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丛里,脚开始渐渐地发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来自大北京的著名音乐家的女儿蓝蓝,还是一直在这贫穷逼仄的土地上长大的小三儿?

  这种交错的幻想让我窒息,于是我这么想着,就昏了过去。

  导演本来就是要让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过去的。

  那场戏,导演说我“演”得逼真极了。

  好在我身体好,恢复得快。当天晚上就活蹦乱跳了,不过叶眉却是真的发起烧来,烧得很厉害,戏也不得已停了下来,镇长夫人买了药,又煨了稀粥来给她喝,我一口一口地喂她,叶眉强笑着说:“蓝蓝你真能干。”

  她不知道,这是我的拿手绝活儿,我五岁起就开始这样喂别人饭,直到她离去。

  那个人是我真正的母亲,演过这部戏后,我才明白我跟她之间的感觉淡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我想再去好好爱她的时候,她已经永远不在了。

  我永远不会有机会去爱自己的妈妈,多绝望。

  戏停了,好多费用还得交,导演急得上火,三五分钟便到叶眉房间问一次何时可以上戏,我终于忍不住顶撞他说:“等陶老师休息一下不行吗?”

  导演看看我,甩门而去。

  叶眉伸出一只手,手心放到我的脖子上来,她的手心滚烫滚烫的,我把湿毛巾叠好放到她的额头上,让她睡觉,她听话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叶眉的病终于好了许多,她坐起身来,让我替她梳头发,就在这时,李老师推门叫我:“蓝蓝,你有同学找你。”

  “让他进来啊。”叶眉说。

  过了好半天,童小乐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他看了我半天后说:“你穿得这么漂亮,我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多天没见童小乐了,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儿,书包带子拉得长长的,斜背着,装帅气。

  “同班同学啊?”叶眉问我。

  “不是,我们是邻居,我比她高一个年级。”童小乐抢着答。

  “那就是青梅竹马喽。”

  童小乐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然后他拉着我说:“出去,我有话说。”

  我们在宾馆过道里的一个小窗户前站住了,童小乐问我说:“小三儿,你好多天没回家了吧?”

  “恩”。我说。

  “你还是回家看看吧。”

  “要导演批准才行呢。”

  “那你拍完这部戏回家吗?”

  “当然,不然我能去哪里?”

  童小乐用鞋在宾馆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说:“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是你。”

  童小乐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背着他的长带子书包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我回到房间,叶眉的辫子已经梳起来了,她看上去神清气爽,更加的漂亮。

  “陶老师,”我问她,“外面是什么样的?”

  “什么外面?”

  “就是青木河外面。”

  叶眉的回答让我觉得很失望,她说:“在我看来,在哪里都一样。”

  不过她又说:“等这部戏拍完了,姐姐带你到外面去看一看。”

  她戴上墨镜和草帽,要我陪她去商店买点东西,我想问她做明星是不是很累,但我没有问,因为我发觉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不累才怪呢。

  没想到爸爸等在宾馆的外面,他跟叶眉说好多天我都没回过家了要带我回家吃顿饭,叶眉拍拍我说快去快回吧晚上李老师还要跟你说戏呢。

  “对,快去快回。”我爸说,“吃完饭就送回来。”

  我跟着爸爸回到家里,“大嗓门”做了好几样饭菜,我爸把椅子往我面前一端说:“坐。”

  我疑心我听错了,他又说:“坐。”

  我坐下,他们俩轮流替我还夹菜,“大嗓门”问我宾馆里的菜是不是很好吃,我一扭头,忽然发现货架上的东西全都没有了。我猛地一回头,他们都把头低下来吃饭,不看我。

  “怎么了?”我说,“不开店了?”

  “哦噢!”女人说,“歇歇,太累了,歇歇再开。”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好累的。

  “你拍戏不累吧?”爸爸问。

  “还好。”我说。

  “小三儿,”爸爸说,“你再去问一下那个导演,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戏可以演的,我可以再跟他签一个合同。”

  “什么?”我没听懂。

  “就是拍完这个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拍的!”爸爸说。

  “拍完这个他们就离开青木河了。不会拍了。”

  “你不问怎么知道!”爸爸急得开始拍桌子,拍完后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凶,又把语气低下来说:“你再问问去嘛。”

  我放下碗筷就往外跑,我一直一直跑到童小乐的家门口,拼命地敲门,他们一家子也在吃饭,童小乐的妈妈热情的招呼我说:“呀,小三儿,吃饭没?来来来!”

  我粗声粗气地对童小乐说:“你出来一下。”

  他摸摸后脑勺出来了。我把他拉到门外边,问他:“什么事,你一定知道是什么事,对不对?”

  “我也是听说。”童小乐继续摸后脑勺。

  “说啊!”我不耐烦地推他。

  童小乐说,“都是你姨妈干的好事,听说你后妈本来嫁了个老头子,可是她不喜欢,然后骗了人家的财礼钱后逃掉,再嫁给你爸爸的。结果人家找到青木河了,搬光了你家的货不说,还要赔一万块,不然就要你家的房子。”

  童小乐的妈妈也走了出来,她扶住我的肩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小三儿你别急,你爸爸自然会有办法的。”

  我没有回家,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宾馆,童小乐一直在我后面跟着我,见我进了宾馆的大门,才止步。

  叶眉买完东西回来了,桌上一大堆零食,她热情地招呼我吃啊吃啊,我说我吃不下,她说蓝蓝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我说。

  “蓝蓝你是不是累了,那就睡吧。”

  “什么叫合同?”我问她,“演戏是不是要签什么合同?”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叶眉说,“你拍戏啊,何时拍啊,给你多少钱啊,当然要签一个合同了。”

  “为什么我没签?”

  “你还没成年,要签得跟你大人签啊。”叶眉说。

  “那我拍这个戏可以拿多少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叶眉说,“改天我替你问问?”

  “不用了,谢谢。”我说。

  灭我又是好多天没回家。

  夏天来了。

  那天,是最后一场戏。

  夜里十点,专车送着我和“爸爸”直奔医院,叶眉早就化好了妆躺在病床上,“陶老师”要死了,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和“爸爸”的到来,眼神里立刻发出光来。程凡“爸爸”应她的要求,给她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弦律中,她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扑到她的床头,哭着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叶眉和程凡爸爸都演得好极了,他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戏,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喊她,我甚至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她就那样苍促地永远地离开了。我扑到“陶老师”的床边,在程凡爸爸惊奇的眼光里,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妈妈,几乎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脸,我已入戏太深,生怕她会真正的离去。

  叶眉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闭上了。

  程凡爸爸也流泪了,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里。

  导演激动地说:“CUT.”

  医院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擦掉泪水,看到的是童小乐,童小乐跑得一脸都是汗,他的手用力往后一挥,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家,你家着火了!”

  我推开众人撒开步子就往医院外面跑,医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奔出去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远外的熊熊火光,还有消防车呜呜作响的声音。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差不多全镇的人都出来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处,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让我靠近。童小乐也跑近了,叶眉,程凡爸爸,李老师,导演等都来了,叶眉一把抱住全身颤抖的我,把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终于慢慢地熄了,我拼了命才挤到那片废墟前,看到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灾把我家烧得精光,还泱及了好几家邻居。这是青木河镇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死了三人,伤了六人。除了惨烈,它还牵扯着一些足够给人丰富想像的细枝末节,所以对于青木河镇的人来说,很多年后提起依然津津乐道或是心有余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门”。

  我心里一直喊她“大嗓门”。直到她死,我都没弄清她的名字。

  剧组就要离开青木河镇了,走之前叶眉来找我,那时我正在姨妈家洗一大盆的衣服,叶眉穿了很好看的红裙子,她没有戴墨镜也没有戴帽子,甚至没有化妆。

  身后跟了一大堆热情的叽叽喳喳的影迷。叶眉把我姨妈家的院子门砰的一声关起来,把那些好奇的眼睛统统关在外面,然后蹲到我面前来问我说:“小三儿,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摇头。

  “我可以带你走的。”叶眉说,“去省城,我让你上最好的学校。”

  我还是摇头。

  叶眉问:“为什么?”

  我不答。

  她叹气,从她的手上取下一个漂亮的手裢,拿起我全是肥皂泡的小手在水龙头下冲干了,替我把手裢戴上。然后她说:“小三儿,我留下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找我。”

  她蹲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写上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她把纸叠起来,放进我的上衣口袋,再次叮嘱我说:“记得,有事可以找我。”

  “恩。”我说。

  “再见,小三儿。”叶眉说完,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拉开门走了。红色的裙摆一闪之后,童小乐从门外窜了进来,他充满好奇地问我:“叶眉跟你说什么了?她有没有给钱给你?”

  “你走开!”我费劲地端起一大盆衣服往里走,不理他。

  那晚,姨妈偏说家里丢东西了,然后就一直在家里“找东西”,最后一直找到我的书包里和衣服口袋里,我闭上眼睛,装做睡着了。

  她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只好把叶眉留给我的手机号掏走了,我唯一庆幸的是我把手裢藏到了院子里的杂草丛中。

  就在这时候,有警察来敲门,他们高声喊着我姨妈的名字,然后,在我表妹声嘶力竭的哭声里,他们带走了我的姨妈。

  原来,这场“灾难”的确是大嗓门给我们家带来的,“纵火”的人本意是要吓唬吓唬他们讨回财礼钱而已,谁知道竟会弄假成真。“大嗓门”是我姨妈介绍给我爸爸的,她当然脱不掉关系,她被关了好些天,因为证实和纵火无关,才最终被放了回来。

  回来后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灾星,你要去哪里去哪里,不许再呆在我家里。”

  很多年后,童小乐告诉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听了审判,你想知道他们最终被判了什么刑吗?”

  我摇摇头。

  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了,因为,青木河已经成为过去,小三儿都已成为过去。

  那些过去,早就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只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从来未曾发生。

  PARTY2林小花(1 )

  画外音罗宁子:我总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林小花:哪里不一样?

  罗宁子:你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这里留不住你。

  林小花:真的吗,像鸟儿那样?

  罗宁子:对,像鸟儿一样。

  林小花:那你说,鸟儿它这样一直飞,会不会累?

  罗宁子:不知道,但也许它不飞,就会死掉。

  想飞的鸟儿小三儿是我的小名,林小花是我的大名。

  自从我到福利院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我小三儿了。所有的人都叫我林小花,林小花,这真是个俗气到顶尖的名字,可是我必须得忍受。

  记得秦老师在教我们认字的时候说;忍,忍,大家记住了,忍字头上一把刀。

  可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字更混帐的字了。

  福利院靠县城较近,离青木河差不多有一百公里,可对于八岁的我而言,却已经全然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车子载着我和秦老师走的时候,童小乐一直跟着车追啊追追啊追,我猜想他一定在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听不见,透过车后窗那面肮脏的玻璃,我看到童小乐终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不动了。

  我别过头来,开始晕车。

  我从没坐过这么长途的车,好在秦老师准备了塑料袋,我一路上什么事都没做,就是埋着头在那里吐啊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掉只剩个空壳才罢休。秦老师同情地看着我,不停地替我拍着背。吐的间隙,我把头埋在她的双膝上喘气。

  车停下来的时候,她买矿泉水给我喝,可是我水也不能喝,喝水也吐。

  “早知道给你吃点晕车药,听说蛮灵的。”她后悔地说。

  “没事。”我说,说完了,又吐得昏天黑地。

  好不容易下了车,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们问了路,说是还需要步行十五分钟。一面走,秦老师一面跟我说:“小三儿,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易地掉眼泪,要忍住,你越哭,越容易被人欺负。还有,我的电话别弄丢了,有什么事,记得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我不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因为一说话,肯定会流泪。

  就这样,我被送进了福利院的大铁门,那个个子很高的女人一直拖着我朝着走,不许我往后看。但我还是忍不住往后看了,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我清楚地看到了秦老师眼里的泪光。我不顾一切地挣脱那个女人往回跑,我跑近了,可是铁门已经关了起来,我和秦老师只能隔着铁门手牵着手,不能拥抱。

  “秦老师,别丢下我!”我哭喊着,“求求你带我回去!”

  “乖,小三儿!小三儿乖!”秦老师哽咽着说,“你放心,老师一定替你想办法,找个好人家,让他们领养你,你就在这里暂时住一阵子,老师有空就来看你。”

  “不要,不要,不要……”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双手无助地摇着铁门。

  高个女人从我身后走来,把我的手从铁门上掰开,示意秦老师先走。秦老师狠狠心,转身走掉了。

  我绝望地往后退,我没有喊,因为我心里清楚,喊是没有用的。

  秦老师不是没有想过领养我,可是她家有生病的妈妈,还在正读大学的小弟,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知道。

  因为绝望,我的下唇被我自己咬出了血。

  高个女人替我拎着我的大包,包里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一些简单的衣物和日用品而已,我们穿过一个小操场,最终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里摆满了床,高个女人一拍手,我的面前忽然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都是女孩,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一丝恐惧,因为我感觉她们和我以前班里的同学很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

  “这是林小花,以后她住你们宿舍,我们大家欢迎她。”

  屋内响起了噼噼啪啪参差不齐的掌声。

  高个女人把我的包往附近的床上一扔说:“林小花,你和罗宁子睡在一起。”

  “好的啊好的啊。”那个叫罗宁子的女生慌忙从人堆里走出来,把她的东西往边上摆一摆,生怕会影响到我一样。

  我听到有人在笑的声音。

  我知道她们不是在笑我,而是在笑罗宁子,罗宁子真是胖得可以,比我表妹还要胖上一倍有多,她走路的样子晃晃悠悠,让你很不放心,总担心她会摔倒似的。

  “过会儿就吃饭,你跟着大家就是。”高个女人吩咐我。

  “没事。”罗宁子说,“我会带她。”

  罗宁子真难看,眼睛陷到肉里,鼻子又肥又大。我不由地别过头去不看她。

  高个女人刚出门,就有几个女孩挤到我们床边来,将我围住。一个看上去最大的女孩伸出手对我说:“我叫周利。是这个宿舍的舍长。”

  “恩。”我说。

  “你有没有带好吃的进来?”她盯着我的小包。

  “没有。”我说。

  “那有没有钱?”

  “没有。”我说。

  “她要有钱就不到这里来了。”罗宁子说,“你看她的样子就是没钱。”

  “胖猪,没你的事!”一个女孩一把把罗宁子推到床上,另外几个女生开始一拥而上,打开我的包乱翻起来。

  “滚开!”我大声地喊,“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没人理我。

  我看到我的零食被她们翻了出来,那还是在来的路上秦老师替我买的。结果我晕车,什么也没吃。周利她们几个抢到“战利品”,跑到另外的一张床上,高高兴兴地享受起来。

  我的包被翻得乱七八糟,罗宁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替我收拾。

  “走开。”我骂她。

  她住了手,却轻声对我说:“你告诉老刁,她们怕老刁的。”

  我一面收拾一面在我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小弹簧刀,那是童小乐买给我的,当时,童小乐对我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用这个。”

  我在心里说:“秦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忍。”

  我说完,捏着那把小刀走到周利她们的床前。

  她们正在吃一包话梅。见我走过去了,周利斜着眼看我,问我说:“有事吗?”

  “有。”我说。

  “是不是要我们还你的东西?”周利拎起一个空空的薯片袋子说:“你看,真遗憾,这个已经被我们消灭啦!”

  她们一人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唏里哗啦地笑起来。

  我从身后拿出那把小刀,按下弹簧,二话没说就朝着周利刺了过去。周利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躲开,我一刀没刺准,刺到了被子上,周利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就往门外跑,嘴里高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那帮女生一起喊:“杀人啦,杀人啦!”场面极为壮观。

  我没有去追,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我的床边,迅速地把刀收了起来。

  没一会儿,带我进来的高个女人和另一个老师进了我们宿舍,周利气喘吁吁地指着我说:“就是这个新来的,用刀杀人!”

  “刀呢?”那个看上去很凶的老师问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罗宁子说过的老刁,院长助理。

  “她们抢我的东西。”我说。

  “抢什么?”

  “我带来的吃的东西。”我的手往周利床上一指,却惊讶地发现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她胡说。”周利说,“我是疯子,神经不正常,一来就拿刀杀人!”

  “你才是疯子!”我跳到周利面前说,“你才是神经不正常!”

  “你看,你看她!”周利面向老刁,满脸通红地指着我。

  “都别吵了!”老刁对我说,“你先把刀交出来,我们这里不许带这些危险的东西进来。”

  “我没有。”我说。

  “她藏包里了!”有女生喊。

  老刁上前一步,打开了我的包。我紧张地喘不过气来,我那时已经失去了理智,我想,她要是敢抢走我的刀,我就跟她拼命,我要是没有刀,在这里反正也是没有命。

  可是怪了,她搜了好几次,床上也摸遍了,竟然没找到我的刀!

  “搜她!”周利喊。

  “你还是自己交出来吧。”老刁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说。

  我脱掉了外套,主动地翻我身上所有的口袋给她看。然后我看着周利说:“她是撒谎的,她们联合起来骗你。她们抢我的东西吃,我不让,所以她们便诬陷我。”

  “是不是这样?”老刁转头问周利。

  “怎么,怎么会?”周利结巴起来,“不,不会的。”

  就在这时,铃声响了起来。

  “马上就要吃饭了。都给我去食堂!”老刁说,“这件事呆会儿再说!”

  满屋的人一下子跑得精光。就留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怎么,还不快去?”老刁问我。

  我在床边坐下说:“我吃不下,不去了。”心里却在反反复复地想:咦?我的刀到底去了哪里呢?

  “必须去。”老刁背着手对我说。

  我倔强地看着她。

  她的语气忽然软下来说:“不吃饭不可以,走,我带你去。”

  随着我和老刁走进食堂,食堂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看来大家真的都很怕她。老刁给我要了一个餐盘,带我打饭菜,领我到餐桌旁坐下,这才离开。我环顾四周,恐惧愈来愈深,因为我看清楚了。他们有人跛着脚,有的斜着眼,有的干脆就没有了一只手。我其实很饿,可是我一点儿吃不下去,只感觉到全身在抖啊抖控也控制不住。

  罗宁子坐在我身边来跟我搭话:“你叫林小花,是花朵的花吗?”

  “恩。”我逼自己吃下一大块萝卜,回答她。

  “这个名字很好听。”她说,“对了,我叫罗宁子,罗是姓罗的罗,宁是宁静的宁,子是孩子的子。”

  “噢。”我说。

  “你好像不爱说话。”

  “恩。”我说。

  “你别怕。”罗宁子说,“这里大多数的人都是好人。”

  我放轻松了一些。

  “为什么来?”她问我,一边问一边叹息说,“反正来这里的都是没有办法的。”

  为什么来?

  因为我没家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肯养我,很简单。

  “噢。”罗宁子挥挥手说,“噢,算了,不想说就别说吧。你念到几年级?”

  “二年级。”我说。

  “那你读得懂图画书吗?”罗宁子说,“这里有图书馆,有好多图画书,要星期三的下午才可以看。”

  “有老师上课吗?”我问她。这是我比较关心的问题。

  “有。”罗宁子说,“不过院里的班只开到三年级,到了四年级,就要到外面的学校去读书,那里的学校很大,条件也很好。不过要成绩好的才可以去。”

  “成绩不好的呢?”

  “成绩不好的多半也不能正常上学,到了外面的学校,也会被人欺负。”罗宁子说,“不过你不用担心的,你一看就很聪明。”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我开始觉得罗宁子不是那么讨厌的。

  “没啥啦,到这里的都是兄弟姐妹。”罗宁子很豪爽的说。

  她实在是太胖了。出食堂的时候,我看到有几个人偷偷地撞了她一下,然后笑着跑开了。

  罗宁子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可是看她的样子并不生气。

  快走回宿舍的时候,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罗宁子在身后喊住我说:“林小花,你等一下。”

  我站住了,回头。罗宁子迅速地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说:“你藏好了,别让她们再看见。”

  是我的小刀!

  是她偷偷地藏起了它!

  罗宁子又安慰我说:“你别怕周利,其实她也是纸老虎。”

  “我不怕。”我说。

  “你真勇敢。”罗宁子忽然咧嘴笑了,笑完了又说,“今天真过瘾。”

  我在福利院的第一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雨从关不严实的窗户打进来,还夹着狂风,我看到罗宁子扯起被子来蒙住了头。我却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渴盼着暴风雨再猛烈一些。我希望可以出一些事,比如房屋倒塌,比如山洪暴发,比如天崩地裂。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早上,阳光万丈。我们被赶到操场上做早操,早操和我们以前学校的完全不一样,我麻木地伸着胳膊伸着腿,忽然有人将我从队列里一把拉了出去:“你到底会不会做操,乱比划干吗?”

  “老师,她是新来的。”罗宁子奋不顾身地站出来。

  “哦。我说呢,”老师推我回队列说,“那快快学,早学早会呵。”

  “没事。”站在我身后和罗宁子安慰我说,“这里的老师除了老刁,其实不凶的。”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老刁也不凶。

  我想念秦老师,甚至想念以前老嫌他烦的童小乐,想得要命。

  但除了想念,一切都是无能为力。

  福利院里二年级的课实在是太简单了,就是一些简单的数学和语文,我们每天站在操场上,看高年级的人排队出去上课,听说他们每天要走二十分钟的路,来回四十分钟,有个拄着拐杖的男生每天都在队列里,他有一条腿细得像麻杆,走起路来特别的艰难,可是他从来都不让人帮助,让我心生敬佩。

  看着他们出门,大铁门咣当一声关起来,我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四年级,我觉得离我太遥远了。

  我真怕我会等不到那一天。

  PARTY2林小花(2 )

  来了又走了罗宁子渐渐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看星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说我听。我知道了她那么胖并不是爱吃,而是她有一种病,不吃也胖。也了解到她的生世,比如她生下来就有肺炎,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她被丢在镇公路的路边,送到院里来的时候才五个月,包里只有一个小条,上面注明她姓罗,宁子这个名字还是院里的老师替她起的。又比如小时候,院里老是有小孩偷偷欺负她,开联欢会后,她藏起一颗巧克力,被人告诉老师,结果罚站。后来,越来越胖后,就老是有人笑她胖,她最怕的就是体育课,她跟我说,一上体育课,特别是跳远跑步什么的,她就直想去死。

  比起她来,我甚是幸运。

  有时候她也会要求我说:“林小花,你也说说你小时候有趣的事情给我听呀。

  我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事,没意思的。“

  我说:“我小时候也挺没意思的。”

  “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也没有吗?”她不死心。

  “没有。”我毫不含糊地说。

  每周三的下午,我们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的书都是别人捐赠的,偶尔也会有几本跟电影电视有关的杂志,我看到杂志封面上眉飞色舞的叶眉,心忽然奇怪而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像被一把刀片划过似的。罗宁子用胖胖的手指指着叶眉的脸说:“你看,多好的皮肤,你看,多大的眼睛,你看,多漂亮的头发!”

  说完了,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说:“林小花,你长大了,你会跟她一样漂亮的哦。”

  我把杂志扔到一边,拿起一本更破的童话书。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读它一面想不知道叶眉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小三儿。我想对她说,那条手链我一直都没有弄丢,珍藏着,每次一看到它,仿佛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心里有很多的话压抑久了,其实我也想跟罗宁子说说秦老师童小乐,说说叶眉程凡爸爸,说说青木河呀拍戏呀什么的,但是那些短暂的快乐因为夹杂着深刻的痛苦,于是便统统成为我不愿意回忆和企及的部份。我甚至希望有一种机器,可以洗掉脑海里以前存留的一切。让我什么都不记得,可以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可是我知道这不可以,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是折磨,我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里度过了我在福利院的第一个月,第二个月,还有第三个月。

  就这样,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这是相安无事的三个月,因为来院第一天和周利的冲突,她和她那帮死党后来一直都躲着我,从不跟我讲话。我的小刀放在枕头下面,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

  有一天黄昏,吃过晚饭后,我和罗宁子坐在操场边的石梯上聊天,深冬的天上空空荡荡,好不容易才飞过一只鸟,却也无声无息,一掠就不见。

  罗宁子忽然对我说:“我总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问:“哪里不一样?”

  “你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这里留不住你。”

  “真的吗,像鸟儿那样?”

  “对,像鸟儿一样。”罗宁子托着她的胖脸说。

  “可是你说,鸟儿他这样一直飞,会不会累?”

  “不知道,但也许它不飞,就会死掉。”

  我突然伤感得无以复加。

  新年快到的时候,我被老刁叫到了院长室,老刁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问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习惯不习惯。我端着那杯热水,低着头说好,习惯呢。

  “好。”老刁说,“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我把头抬起来。

  “是这样的。”老刁喝一口水说,“新年快到了,按院里的惯例,我们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新年联欢会,这一次,我们想请你来做主持人,不过你放心,不是你一个人主持,你是主持人之一,代表我们低年级的学生,我请你来,就是要你准备一下。”

  “不行的。”我连忙摆手。

  “怎么不行?”老刁说,“你和叶眉一起拍过电影的,还怕当个小主持吗?”

  “我从来没当过什么主持人。”我给她弄得紧张极了,一直不停地在摆手。

  “可以学嘛!”老刁说,“你放心,我在高年级找个姐姐教你,她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这次联欢会可重要了,市里的电视台都要来录像,林小花,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可千万不要错过啦!”

  “可是……”

  “别可是啦,”老刁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说:“丁玲一会儿就到,你等她一下。”

  丁玲念五年级了,是我们院里的名人,我早听罗宁子说起过她,成绩好,会唱歌会跳舞,代表我们院里拿过很多奖。她的经历听上去也很传奇,比如曾经有很多人家想要收养她,可是她都不愿意走,而院里也不愿意放她走等等等等。丁玲一进门冲我笑的时候我感觉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有点像秦老师,于是对她产生了天然的好感,她握着我的手说:“小花,我叫丁玲,我们来认识一下!”

  “好好跟丁玲姐姐学,”老刁说,“以后,你还要做她的接班人呢!”

  那些天放学后,我都跟丁玲在一个特殊的办公室里背台词,一起跟我们主持的还有一个六年级的男生,他是聋哑人,用手语来主持。我进入状态还算比较快,丁玲老夸我聪明,都夸得我不好意思了。间隙的时候她会跟我问起叶眉和拍戏的一些事情,能答的我都答了,可有些问题她问得真专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答,就傻傻地笑。

  “就一句台词吗?”丁玲说,“小三儿,我真想看看你演得怎么样!”

  在这里,只有她叫我小三儿。

  她叫得那么的自然和亲切,不像总是笨头笨脑的罗宁子,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里,这让我窝心。

  新年晚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很多年以后,我都一直保留着我在那次晚会中主持节目时拍下的照片,我穿着一条非常漂亮的裙子,扎了两个小辫儿,拿着话筒充满自信地微笑。这些,都是丁玲教给我的,她总是对我说:“小三儿,你行的,就是这样,你会越来越好。”那条裙子,也是丁玲的,那是她最最漂亮和最最心爱的裙子,是她第一次主持节目时一个“社会妈妈”替她买的。虽然她穿已经短了,但她一直都珍藏着,并大方地借给了我。

  舞台是临时搭建的,舞台的后面还有一面镜子,供演员化妆和换衣服做用。

  就是在那面镜子前,我第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美丽,那是我一生都永远无法忘怀的瞬间,我看着自己,怀着欣喜和仰慕的心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是这样的美好,冬天的风,挟着阳光拂过,我在微微的晕眩里体味成长的感觉,如醉如痴。

  “真漂亮。”丁玲在后面扶住我的肩膀柔声说,“你穿这裙子比我穿还要漂亮。”

  我慌乱地收回自己看自己的眼光。丁玲却善解人意地把我拖回镜子旁说:“再看看,多看两眼,你会更有自信的。”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那场晚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发挥地很好,我,丁玲,还有那个我不记得名字的聋哑男孩,我们珠联璧合地完成了主持任务,罗宁子后来告诉我,她手都拍肿了。

  电视台来拍了新闻,那台晚会最直接的结果是,我和丁玲都先后被很多户人家要求收养。最终,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女企业家带走了丁玲,临走的前一天,丁玲趴在我耳边对我说:“小三儿,其实,我不是不走,我一直在等这样的一个机会,这应该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不要盲目,等待是对的。”

  说完,她塞给我一个纸包,我打开来,里面是那条裙子。

  “留给你。”丁玲说,“它更适合你。”

  她走的时候,我想拥抱她,可是我没有,我总是这样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内心的东西无谓地纠缠,日日疼痛无法缓解,自作自受。

  老刁对我说,我的事还要再等等,让我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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